泰曲门中。

千颜正在看着书信，便听见门外的声响，这半年以来，门中是安静、倒也无趣。

只见她风尘仆仆的跑来，跪坐在眼前，大声道“师傅。我回来了。”

千颜露出一个笑容，用手指轻点桌子“半年不见，莽撞的性子倒是没变，可饿了吗？”

桑霞用湿帕子擦了擦手，大口大口吃着，又解渴又解馋。

拿起空了的琉璃碟，佯装抱怨道“...师傅，怎么就这么点桑葚？”

千颜带着笑意看她“你倒嘴馋。这半年，你逃了门中事务，来，说说在书院可还顺利...”

桑霞如实禀报，认识了同窗朱晓余和夏江鹂，偷跑去烟米见到徐素承的经过，学堂枯燥无味，自己学了唤箫。但是，她对夏江鹂的约定却只字未提。

千颜皱了一下眉，说“箫是百朝自创的乐器，难听至极，为师不喜，族中歌乐禁有。”

桑霞“徒儿觉得好听。虽然不如笛子清脆，笛就像鸟鸣，箫就像风吟.”

千颜“门中的歌乐，可有一样你练得好的？能懂什么乐器......”

桑霞“那是徒儿不喜，遇我愿意，加以时日，定能练好。”

千颜看向她，脸色阴沉，厉声问“听你这话，你带了回来？”

看千颜凶狠的眼神，她知道瞒不住的，取出那支箫，红木管身，镶嵌了玉石，在侧面烙印烫了百朝的标志，一个圆圈中，盘了一条龙。

桑霞紧紧握着箫，不敢交出去、生怕被毁了，只得央求“师傅不要怪罪，我替同窗暂时保管，他日要归还的。”

千颜眼中神色一晃“不准你弄出声响，但凡为师听到出了一个音，你就领罚。”

她总归松了口气，道“徒儿遵命。我想出去，见见哥哥“

千颜说“明日入族仪式，你就能见到他了。一会儿去跟族长复命，带那只箫。”

桑霞无奈只能应下，洗漱收拾妥当以后便只身前往。

主塔中。

夜山听见她来的动静，嘴角悄悄挂起笑。

伴着零碎的脚步，她走到跟前“族长，叶明回来复命”

看着她那明媚的笑容，他问道“叶公子，此行寻得故事了？”

她使劲点头，开心的说“寻了好多，不知从何说起…”

他拍拍身侧的位置，让她坐到旁边，伸手捏着她的耳朵，随着一丝刺痛，皮肉恢复原样。

他转手指了指、她抱得盒子“既已回来，不必再扮异族，就从这个说起，边吃边说。”

老掌事端来一大盘桑葚，她抓起一把果子送到嘴里，那甜美的味道在口中弥漫，心中甚是满足。她把跟千颜说的话又说了一遍。

他接过箫看了看，问“这箫可不是一般贵重，人家舍得送你？”

她解释道“也不是送我，我暂且替他保管。是不是用料特别讲究？”

“用料确实名贵，且这烙印....不是寻常人家敢用的。”

“他不寻常...他是富贵人家。”

“他是这样告诉你的？既然带来了，吹奏一曲。”

“我只学的皮毛，师傅不喜箫声，不让我练....我怕是学不会了...”

“她确实厌恶，你也不要多问。你就在此练。”

说罢用虎牙咬破了拇指，将血滴在两人之间，伸手一挥，顿时化为红色雾气、围绕两人飘散。

桑霞感觉周围事物晃动了一下，随后又恢复正常。她问“族长，这是灵力？”

“对，我下了结界。外面的人看不到，也听不到。”

“哦.....族长好厉害！我能学吗？还有这个，我也想学！”

她越说越激动，立直了身子，指着自己的耳朵。

看她雀跃的样子，他心生欢喜“想学就好，但听你师傅说，时机未到。”

她一下子打蔫了“什么是时机啊...这些稀奇古怪的词儿，就好像百朝人拧巴说话。”

他耐心解释道“怎么说你能明白呢....就像是，该发生的事情，但还没发生。”

她突然想到什么，小声问“族长....百朝说天有神，可我骑着苍鸾在云里什么都看不到。会不会....因为结界？”

他皱了一下眉头“那你说说，何为神？”

“听说，神掌管人的姻缘，还掌管财运、福寿....”

“照你所说，只要供奉神像，世人皆可....长命百岁、尽享荣华，这天下可是这样？”

她低头思索了片刻，道“不是....若真的有神，这天下人的苦难，岂不是神视而不见，若是如此，神又怎么配得为神。”

他微微展眉，说“唤箫吧。”

她吹奏那晚山崖的曲子，断断续续不成曲调，却让他发笑不已。

他心中同时笑着自己，竟是期待她的归来，许是她像故人，许是他有执念。若真是如此，便放任心中的执念，当做弥补，又能如何...

第二日，入族仪式。

人们来到了练武场。

两人一年前就是在此分离，她耳朵微微抖动，在满场嘈杂中寻找那一丝熟悉的声音。

很快，她在武卫门的队伍中，寻到一个熟悉的背影。

她唤了声“....哥哥”

那人身子一僵，慢慢转过头来...

是他……他剪短了头发，但那温柔的眼神没变。

她咧开嘴笑着，再次冲着他喊。“哥哥！”

梁后青看向眼前的女子，这张脸早已经刻在脑海里，这张脸是他日思夜想，还有那熟悉的声音。

压着他心头的石头碎了，或者说是炸开了，轰得他胸膛颤抖。

他大步走到她面前，伸手牵起她的手，紧紧的握着。

他嘴唇微微动着，但半响未能言语。就像攒了太多话，堆积在心里，此刻倾巢而出，一时间堵住了喉咙，急的他眼睛泛红。

他吸了口气，哽咽应着“我在。桑儿。”

她听到回答，咯咯地笑着，伸臂搂住他的脖子，紧紧的抱着他。“哥哥，我现在叫桑霞。”

他回来后也听说了赐名的事，不过是加了一个字，她还是他的桑儿，此刻他用力搂着她，就算两个人的气息裹在一起，他仍怕这一刻不是真的。

他原以为今日见不到她“桑儿，他们说你出城了？”

“对，昨日晚回来的。对了，哥哥看到花雨了吗？”

“看了，桑儿，我很喜欢。一年不见，你可安好....”

他眼里看着她，他眼里只有她，眸中闪烁着光亮....

“嗡~~嗡~~~”

这时集结的号角吹响，入族仪式正式开始，掌事门人安顿大家的站位和顺序。

桑霞抓着后青就是不撒手，几个掌事为难坏了，但谁也不敢硬拉她。

她对他说“我有太多话要说，不知从何说起。”

后青虽也不舍，但见掌事围在身边，四周也投来异样眼光，他安慰她说“我也有好多话，等仪式结束，我在场外等你。“

在他百般哄劝下，她松开他的脖子，说”我带你去后山，介绍好友给你，我们边喝酒边说话。”

他笑的依旧温柔“好，都依你....”

练武场站的，都是新入族的族人，门徒也是出自另外两族，还有当年新岁后满1岁的孩子。

台下摆了入族仪式用的工具、器皿、火架、染料。

随后，人们一个接一个前，烧红的铜制烙印，烫在手心留下伤痕，伤口涂色膏，再用绷带包扎。

少年和大人就算害怕，也能竭力忍着。而孩子们则是啼哭不止，桑霞听了觉得心疼的不行。

好不容易轮到她了，她用力压向烙印，伤痕深得渗出血，涂完色膏包完纱布。她看着自己的手掌，露出灿烂的笑容。

主塔中，夜山和千颜看到这一幕。

夜山“距离次遮天换日，多久了？”

千颜“三年前，次的间隔，是6年。”

夜山“日后你有人帮忙，无须间隔那么久。”

千颜“可时机未到...”

夜山“不试怎么知道，就用结界去试，若她能会，你再教下去。”

到了傍晚。

蒙己叫了啸虹和常易，他们一共7人，相聚在后山山崖。

常易从掌事门中，带来了许多酒菜，几个人先是相互介绍，然后就边喝边聊。

蒙己说“恭喜你俩，终于相聚。”

后青与她并肩坐着，一直拉着她的手，生怕松开又见不到她。意识到她并未见过啸虹，介绍道“桑儿。这位是我师姐，啸虹。”

啸虹知道后青这个妹妹，也知道她是千颜唯一的徒弟。“原来是桑儿姑娘，早就听闻，今日终于相见。”

桑霞也打量着她，不怀好意的挤眉弄眼”你就是啸门主的女儿，果然是个漂亮姐姐，怪不得蒙己大哥日日惦念。”

啸虹干咳两下“我和蒙大哥一起长大，所以感情很好，但不是你想的那样。”

蒙己打岔说道“哎，你们看着东逾城，景色真好....”

梨落搭话道“我想起那日满城飞花。哎呀，师傅生了好大的气，到现在都不知道是谁干的.....”

不染看着一脸天真的小落，嘱咐道“赤门主怎会猜不出来，那日羽毛飘得到处都是，他只不过不想追究罢了。”

常易“那日满城飞花，确实是出奇。东逾城中不喜艳丽，素来是灰墙青瓦。”

桑霞“那我们就给这城里添点颜色，好不好？”

后青拉了拉她，小声道“桑儿，莫要莽撞，城中自有规矩。”

她撅了下嘴，举起缠着绷带的手，自豪的说“哥哥别老嘱咐我，我已经不是小孩了，我现在是真正的黎人。”

后青看她故意挺起胸膛的模样，宠溺的一笑“好，桑儿长大了。”

不染在一旁，也不禁笑了“比起你我，她更衬得是个黎人。”

不染、后青和桑霞，在旁人看来，三人都是出自百朝，后入晨黎。

桑霞想起那些孩子的哭声，心里发紧“我想起那些孩子，他们太小，听他们哭，着实揪心。”

后青“一岁的年纪确实太小，若是再长大些，未尝不可。”

不染“多大算大？他们不懂，但他们的家人懂，自然是会教的。这烙印是身份，算是对他们家人的提醒，享用族中的庇护、安乐，就必须守着族中的规矩。”

蒙己伸手搭在不染肩膀“你这小书生，倒是有几分硬气。故门主是不是就瞧你这点傲骨了。”

桑霞看向主城渐渐亮起的灯火，她总觉得东逾有归属感。“不染说的对。入了晨黎以后，我才觉得自己像个正常人...”

梨落晃了晃她“对了。桑姐姐，你出去半年，去了哪里？有好玩的事吗？”

桑霞知道任务要保密，便挑着说了些事情、简短的讲述“我是替师傅去九安送东西，倒是有一些奇趣见闻......”

梨落托着下巴听得入神……“哇，桑姐姐知道那么多百朝的故事，定是也见过百朝人？”

桑霞“见过，原本以为他们都艰险狡诈，但我见过的，有的活泼可人、有的堂堂君子……”

啸虹听得哭笑不得“你说，女子不能露脚？那暑热怎么办？”

桑霞“也不行...在外面踩水都行，估摸着就得回屋里泡脚了”

啸虹“哈哈哈...太可笑了！”

梨落“更可笑的，是成亲后可以一夫多妻，这怎么睡觉啊....”

桑霞“对了，百超女子很少营生、很少当官。只能靠夫君养着。”

啸虹“那岂不是废人一般。还是当晨黎族人好....”

梨落“对！我也觉得。晨黎族规就三个，记得住，百朝族规太多了...”

三个女子，你一言我一语，几个男子只有听着的份儿.....

后青叹了口气，解释道“桑儿，这是因为克己守礼，男子敬重女子，顾及她的名声，不想闲人碎语。”

不染摇了摇头“兴许，最初是为了克己守礼，可延续至今，就像是桑姑娘所言...女子地位卑微....”

桑霞“我们说好，不做那卑微的怨妇，将来一起阵杀敌！”

啸虹“桑儿说的好，一言为定！”

梨落挺着胸膛、猛地站起，略有摇晃“一言为定！”

不染扶着她“你也是师姐了，当心一点，稳重一点。”

桑霞投去羡慕的眼光，她素来喜欢热闹，可泰曲门冷清的很。

“你小小年纪就当了师姐，泰曲门就我自己...不知道五年后会不会再来个门徒。”

后青“桑儿，以后每日我去找你，我陪你。”

啸虹“对，我们一起陪你。”

蒙己拉着啸虹“虹儿，人家兄妹叙话，你就别跟着了...”

啸虹一脚跺在蒙己脚“师兄你喝多了。”

常易今日让他们叫来，心里欢喜的很。“哈哈....今日真是畅快，日后我们要经常小聚。”

不染“平日，大家都忙，这小聚时光，着实难得。”

梨落“不染哥哥，就你最忙，有时都找不到你..”

桑霞“小落，你不染哥哥，可是故门主的接班人，自然忙一些”

常易“小落你放心，我们几人说好，再忙也要找时间相聚。”

梨落“口说无凭。那定个时间。”

不染“不如，我们就定个五年之约。五年后的今日，后山相聚，看看桑霞是否当了师姐，看看我们几人是否有所长进！”

蒙己“五年之约，岂不蠢顿，我们都在主城，隔三差五的也能见。”

桑霞也起身，大声道“不蠢！约定是为了想着相见。今日我们定这五年之约，就会有人定一年之约，也会有人定十年之约。”

后青也起身，扶着桑霞，说“如桑儿所说。我今日有幸，与诸位相识。我愿赴这五年之约。”

七人举杯，许下约定。

当晚东逾城，山月色撩人，山下意气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