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凌过了好久,才将呼吸平复下来。
她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分明有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喜悦,又因殊途不同归,生出几分遗恨。
“所以,能告诉我这首歌背后的故事吗?”
叶宁画静默地看着她,“我对它,很熟悉,很喜欢。”
那一刻,屋内的一切都归于了沉寂,静得仿佛能听见熏香消磨的声音。两人对面而坐,一人一琴,一说一听,仿似不是政见相对的敌手,而是值得为彼此断琴绝弦的故知。
......能告诉她背后的故事吗?
鸳鸯盟虽忌讳将月陵旧事告知他人,可仅是一首曲子......应当不会影响吧?
“这本是月陵盛世之曲的变调。”温凌垂头望着琴弦。弦上微微泛黄,已经旧了,像是在说着什么过往。
“你可知月陵盛世的象征之物?”温凌轻声问着,“......是‘鸳鸯’。”
叶宁画的眼皮一颤。
是鸳鸯。
象征盛世的鸳鸯,引来城亡的鸳鸯......鸳鸯盟的鸳鸯。
“城亡之后,有许多遗民悲痛愤恨,想重振月陵,却不得而终。”
“最显著的......莫过于有个人,用十九年,抱着琴走过了天下所有酒楼茶舍,只弹《悲长月》一曲,为夜槿正名。”
“为她正名?”叶宁画挑挑眉,倒是毫不在意地轻呵出声,“杀人如麻、自私自利,她还有可正名的地方?”
温凌被她这话一呛,却没有生气,“其实神女大人她百年之前,并非这幅模样。她可能只是......罢了。”
多说无益。
“我们继续吧。”她敛起了神色,“下一场比试,我......”
“长月长以为醉兮,醉身得前梦长。”
叶宁画像是没注意到温凌震惊神色,兀自开口,“长月长以为悲兮,悲终古兮......无妄。这种词,分明句句血泪。不知苦处者......又怎么能听明白。”
“我能理解你,也能理解里面的情绪。”她静静道,“你我可能在其他一切上,都会敌对仇视。唯有这些传世之作,并无界限,也不应有界限。”
“虽然日后你我仍是敌手,若你奏响此曲,就算是陷阱,叶某也甘愿奔赴。”
刹那间,像是山陵崩塌那般,温凌心中那敏感的情绪终于决了堤。
她的眼眶湿润了,不知不觉中,袒露出了自己与此琴此曲的一切。
......
温凌的故乡在南疆。
准确来说,是南疆那几乎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地方,月陵古城。
自百年前月陵城灭之后,有不少遗民回到月陵。他们因排斥外人,特意在月陵城外布下结界,让所有人都只能瞧见月陵,却怎么也无法进入。
而因着结界的影响,月陵城上空一直是阴沉沉、灰蒙蒙的,无论冬夏,都鲜少有晴日。
没有阳光,作物无法生长。城民只好扮作寻常人,同南疆人交涉,过着半隐不隐的生活。
温凌便是在这环境之中长大。
彼时整个月陵城中,能同外界联系最多的,便是鸳鸯盟这一组织。
城人并不明确知道鸳鸯盟是干什么的,只知道鸳鸯盟向着月陵遗民,跟着鸳鸯盟,不仅能照顾好自己心里那一点点微弱的信仰,还能混口饭吃。
进入鸳鸯盟,就成了月陵城人心中最好的差事。
而最最好的差事,莫过于自家的孩子异常有潜力,从小就被盟主盯上培养。
比如温凌。
温凌的童年,有一半是在外地度过的。
她在月陵城中的时间很少,对家里人的记忆也很少。但她还记得,她的父亲是琴师,但只弹一首曲子,叫《悲长月》。
《悲长月》的曲调稍有些复杂,词也拗口,并不利于传颂。随着时间的流逝,众人也渐渐淡忘了这首歌。
只有温凌还记得,父亲罹患重病,行将就木之时,一个字没说,只抱住了自己那柄琴。
他将《悲长月》弹到最后,终于停住了呼吸。那只剩了一个音没落下的歌曲,就成了父亲永远的遗憾。
那时她想,她要替父亲把这首歌弹完。父亲为这首歌弹了一生,那么她即便耗费上这一世,也要把它传承下去。
......
后来温凌抱着那柄旧琴,辗转过许多地方,求过许多人学艺,也去过不少的茶楼吟唱。
她的住处较为偏远,进城要走近十里路。那日温凌抱着琴行在小路上,天上忽然就落了雨。
木琴和琴弦都沾不得水,更何况这琴是从温凌父辈传下来的,琴板早就开裂了。温凌忙用自己的外衣将琴裹住,可遮不住雨越下越大。
四下都是田地,并无屋舍可供避雨。温凌只顾闷着头在前面狂奔,没跑多久,就被一个身着银甲的人拦住。
她在同那人四目相对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来人年龄不大,面色谦和,长发随意披散着,正一手执伞,一手执剑,静静看她。
温凌虽不算正式的鸳鸯盟人,但她也知道,这一身银甲代表着什么。
他是十三营之人。
她被雨淋得格外狼狈,却整个人都不敢动弹,身不由己般立在原处,同他对视。
良久,他淌着地上的积水,朝温凌走来。
温凌以为他会发现自己的身份,然后杀死自己。
可她抱着琴,若是想拔剑,就只能扔下怀中的琴。
最后的最后,温凌还是选择了琴。
她闭上了眼,将琴捂得死死的。雨丝沾湿了她的衣服,冰凉地贴在身上,冻得她一阵阵发寒。
然后,这漫天的大雨就被人挡住了。
她微微错愕,那人立在她身旁,声音平静,“姑娘的琴声,很独特。”
温凌怔了一瞬,听他的声音,忽然就忆起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