渚国所处本就偏南,京城更是位于渚国的南方,所以京城的百姓家里几乎没什么厚衣服。这百年难遇的低温可是把他们都冻坏了,楚舜出个门得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
罗袂也讨厌寒冷,天一冷她就最爱往楚舜的被窝里钻。但是她是妖怪,她并不畏惧寒冷,即使楚舜被冻的发抖她也面不改色。
同样不怕冷的还有风蛟,她依旧穿着单薄的道袍,抖都不带抖的。在前往宋府的路上,风蛟一直拉着罗袂,聊得眉飞色舞。
罗袂几乎没怎么考虑就同意了风蛟的请求。这一点都不难理解,毕竟罗袂也对风蛟极为感兴趣。从无极宫回来后,罗袂就总念叨风蛟的名字,还说风蛟有点来头。
她们的话题多是关于妖术的,楚舜听不太明白,但他还是听到了一些自己从前不知道的信息。比如妖怪有血统的高低之分,比如罗袂的身份在妖怪里其实非常高贵。
再比如妖怪也会用人类的语言交谈,这算是一种通用语言。正因为罗袂身份高贵,与她说通用语的妖怪都用尊号来称呼她,她这才没有楚舜能叫的名字。
之所以聊到这件事是因为罗袂大剌剌地告诉风蛟她叫罗袂。
楚舜很愤慨,他一直记着罗袂提的关于名字与束缚的事情,为了她提心吊胆的,说话都藏着掖着。她倒不见外的很。他真为自己的操心而不值。
眼见着到了宋府门口,俩人还在那嘀咕来嘀咕去,似乎是准备聊尽兴了再办正事,他顿时有些嫉妒。从望月村回来这几天加起来,罗袂都没跟他说过这么多话。
这个场面倒是让楚舜突然明白自己是怎么掺乎进这些烂坨子事里的了。
“该不是……你向越王举荐的我吧?”楚舜忍不住打断她们,“就为了通过我见到罗袂?”
他与越王关系再好,越王也不会让他一个大男人帮忙解决后宫之事的,尤其还是这种不便为外人道的轶事。但如果是风蛟对越王说她需要楚舜的帮助的话,那事情便说得过去了。
风蛟不说话了,这种行为除了默认没有第二种解释。
楚舜实在是有些佩服她。同是玄龙观出来的道士,清裔闻到点妖气就紧张得不行,她倒孜孜以求。
“那清裔呢?你怎么把他甩掉的?”虽然他们俩说话的时候很恭敬,但楚舜总觉得这两个人关系不一般。
“平时他都不愿意与我一道的,之前那只不过是师兄安排的。”风蛟的话音里还带了点委屈。
现在,楚舜是彻底看不懂这二人谜一样的关系了。
在宋府里,宋安周到地接待了他们,并没有因为风蛟年纪小就另眼看待。当楚舜与他提及府中与宋夫人有书信往来之人时,他立马有了回应。
“您说的是我的学生季满,他与小女关系极好。我叫他来与你们说。”说罢便吩咐身边的下人去叫人。
在下人去叫季满的时间里,宋安尽他的可能帮忙回忆了一些关于宋夫人的往事。毕竟宋夫人生病的事他作为父亲也是知道的,他也为此十分着急。
从他口中听来,宋夫人在入宫前也是个温良恭俭,人人夸赞的好姑娘。如此看来,宋夫人的人生可谓是挑不出一点毛病的,样貌秀丽,品性极佳。在家里是工正大人的掌上明珠,进了宫又受越王的宠爱。
如此一个堪称完美的女子,竟遭受如此怪事折磨,当真是可惜。
季满很快就被叫来了。没想到竟是一位玉树临风的美男子。
这与楚舜想象的有些出入,他本以为宋夫人写信倾诉的对象会是一起长大的小女生。而这季满身材高挑,眉清目秀,眼眸下视,有种温润内敛的美感。他的气质与清裔有些相似,但是五官却要深邃和精致的多。楚舜这些年在京城见过不少人,但论容貌能如季满一般俊美的,他一只手数的过来。
工正身为掌百工之官,有学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可是有一位如此俊秀的学生,属实罕见,楚舜在朝中也从未听过他的名号。
季满带着他们来到了自己的工作室。
那是宋府角落里的一间小房子,空间不大,但是干净的可怕。
“我无父无母,从小就跟着宋大人学习营造,与阿菁是青梅竹马。”季满对他们解释道。
季满看着自己小小的工作室,每个角落里都充斥着他与阿菁的回忆。小时候阿菁时常来这里找季满玩,季满就会把自己造的玩意像战利品一样一件一件展示给阿菁。他一说起工学就无尽无休,幼年的阿菁就会静静地站在他身边,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静静地等他说尽兴。想起阿菁,他的眉眼都是温柔的。
宋夫人,芳名宋菁。
“我与阿菁情投意合,彼此心悦。若不是阿菁却突然入宫,我们应当会是一对眷侣。”
原来宋夫人在宫外还有个貌若潘安的小情郎。
“我大概知道三位大人今日是为何而来。但我想请你们帮我一个忙,你们能不能帮我去问问阿菁,她是否还想离开王宫?”
楚舜傻住了,这话从宋夫人进宫前的情人嘴里说出来,可是很危险的一句话。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季满低着头,“阿菁她…在宫里过的并不快乐,希望你们看完能有自己的判断。”
他从抽屉里翻出了一沓纸,呈与楚舜和风蛟来看。
楚舜慢慢展开。
【……以前却也没发现这王宫里的一切都是新奇的,衣食,宫殿,花草,鸟兽。我已然不再是以前的那个我了,我每日的体悟也都不一样了。早上王后常来找我谈笑,下午王上得空会教我读诗。这样的日子,再明媚不过了……】
信纸上毫无疑问是宋夫人的字迹。
楚舜往后翻了一页。
【……王后近日对我说的一些话让我感受颇多,也许我之前对王宫的看法是错误的,我为自己的狭隘而感到抱歉……】
【……我不喜欢高高的宫墙,它像一座精致的牢笼,美丽,舒坦,却叫我如何也飞不出去。王后还是会来找我说话,她是最早被关进这牢笼里的雀儿,早已习惯这里的生活,飞不出去了。那我呢?我会不会成为下一个她呢?……】
【……昨天晚上,王后来找我说话,我对她坦白了我不喜欢王宫里的生活,她看上去很震惊。或许她一直都很享受这一切吗?……】
【……越王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也许是治理国家太累了吧。虽然我不应当在背后如此议论他人——尤其他还是我们的国君,但我不喜欢他对我们爱答不理的样子,这太不尊重人了……】
楚舜翻页的手开始出现了微微的颤抖,他清楚这些字代表了什么。
【……也许嫁到王宫里来就是个天大的错误,越王与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他让我感到害怕……】
【……谁能来救救我,这里的一切都让我觉得窒息。】
【我觉得我要疯了。】
这是宋夫人寄来的最后一封信。
楚舜沉默了。
是他们一开始就想错了吗?
从这些信件来看,宋夫人对王宫的态度从一开始的好奇与欣悦到最后的不胜负荷与绝望,竟是被越王,被王后,被这深宫一步步逼疯的。
“这些事你为什么不告诉宋大人?”风蛟疑惑地问他。
“你以为是谁把阿菁送到王宫里去的?阿菁走到今天这一步,和他脱不了干系。”
“王后也是个善妒的疯子,她见不得阿菁聪明漂亮,见不得她受宠。一定是她给阿菁灌输了什么奇怪的念头,才会让她成日胡思乱想。”
王后是否善妒楚舜不清楚,但他怀疑这些想法都是季满担心宋夫人过头而产生的主观臆断。
“还有越王,他也是凶手。也许阿菁根本就没有做噩梦,也许她只是把那些可怕的回忆当成了噩梦。”季满幽幽地说道。
听到季满开始胡乱编造越王,楚舜顿时有些怒不可遏:“你知道你在指控谁吗?你有什么证据吗?谁允许你如此臆度越王了?”
越王可能会对宋夫人漠不关心,但是她梦里的那些事,越王绝不会做。楚舜见过越王柔情的样子,那么温柔的一个人,是不可能做出那种事的。
“阿菁亲手写的信还不够证明吗?不然他为何叫毫不相干的司马来调查这种事?他根本就不在乎阿菁。”季满的话音里带着哭腔,“我的阿菁是渚国最好的女孩,可是她被这王宫杀死了。”
说罢季满伸手想来夺楚舜手里的信,却没把握好距离,抓了个空。
这仿佛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一般,季满毫无征兆的哭了。他哭得很克制,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只是他低垂的眼眸却不断的,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涌出晶莹的泪珠。那些泪珠从他的脸颊划过,垂落到地上。每一滴都在无声的控诉着他内心的悲伤和痛苦。
他心爱的人活得很痛苦,可他无能为力。
看着季满如此难过,楚舜对他一时也生不起来气了。风蛟不太懂人情世故,也不知道这种时候该干什么好,他们只能默默地看着季满哭泣。
他们又在季满的小屋里坐了一会,等到季满慢慢平静下来。
“虽然是宋大人收留了我,但他一开始只把我当成他的学生。是阿菁对我好,所以宋大人才逐渐对我像家人一样好的。她总是以善意待人,所以没有人不喜欢她。阿菁一直都是最温柔的。”
季满对他们说。
“阿菁从小就没出过远门,但是宋大人经常到处跑,他会给阿菁带各地的小礼物回来。阿菁没事就要把那些小礼物摆出来看,她说有机会她一定要云游渚国。我一直没有在朝廷入职,还偷偷攒了很多钱,就是想等着哪一天能带她去四处看看。”
想到这,季满温柔的笑了。只是他的脸上还有泪痕,衬得这笑容不那么真切。
“阿菁她,是属于天地间的一朵幽兰。她不该在王宫里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