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渚国的王宫里十分热闹。

王后坐在她那张高大的靠背座椅上，身旁就是越王，他坐在一张更加高大的座椅上。她的另一侧有一个空着的座位——宋夫人终究还是没能出席上元晚宴。

“祁国使节团到！”传令官用几近沙哑的嗓音喊道。

这些来自北方的粗人踏着沉重的步子走进房间。为首的是位皮肤黝黑、个头高大的男人。与他并肩前行的是个一头红色乱发的女人，她的羊毛外套大敞着，里面穿的十分暴露和不雅。他们在越王面前纷纷鞠躬行礼。

王后记得这个女人，她之前就作为祁国的使节来过渚国。据说她跟京城每一个长得看得过去的公子哥都上了床，但她知道，不是每一个——至少她没碰当时的四公子，还算她有点眼力架。

“田措，你还带来了什么人？”她听见越王问。

一个瘦瘦高高、胡须浓密的男人从祁国的使节团里走了出来。

“这位是勇猛的管茂，是我的好友和顾问。管茂非常喜欢渚国的文化，这次随我前来渚国，是希望能促进两国友好交流。”

管茂向越王和王后行了个礼，是标准的渚国礼仪。

管茂长的很普通，是一张丢到人群里就再也找不到的面孔，就像山魇一样。

是的，就像山魇一样。

那天在玄龙观，山魇最终还是没有听季满的话，他向罗袂低着头，就像是猎物雌伏在猛兽面前一样卑微。

“现出真身。”白色的猛兽坐在清裔的肩膀上说道。清裔比楚舜清瘦一些，肩也要更窄，刚刚好够她狭促的坐着而已。

山魇根本没有犹豫，他二话不说就褪去了身上的伪装。当那些黑烟逐渐挥散的时候，众人看到了山魇的真面目。

王后这一生都在学习怎么和人打交道，她从来没接触过什么怪力乱神的事。在她的想象中，山魇可能是个长相奇特的人，也许有一些异于常人的样貌特征，身后可能长着翅膀，手里可能会拿着根法杖之类的。至少他不应该像她现在所看到的这样平凡——山魇穿着朴实的布衣，年纪不大不小，长了一张再普通不过的脸，那是一张丢到人群里就再也找不到的面孔。

众人都不敢发出声响。一时间，空气里只剩下季满吭哧吭哧喘气的声音，他的肋骨被楚舜揍了一拳，现在正趴在地上不能动弹。

至于罗袂，虽然并不清楚她的身份，但是她倒是非常符合王后对于怪力乱神的幻想，高调又优雅，王后在自恃高贵的王室里都很少能看到这种气质。此时这只优雅的小猫不知道在想什么，看着山魇不说话。

也许是被山魇的普通所震惊到了？王后又转回去看山魇，还是那张普普通通的男性面孔。不过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王后觉得山魇的脸越看越眼熟，尤其是他的眉眼。

“差不多到齐了，”越王向她示意，唤醒了走神的王后，“开始吧。”他拍拍了手，端着盘子和酒壶的仆人便排成长队，按照阶级地位的顺序走向各个餐桌，引来宾客们欢快的絮语。

菜肴十分丰盛，但王后几乎没吃什么，她用筷子随意挑拣着面前的食物，这引来了越王的侧目。

“怎么了？”越王关切的问她，“不合胃口吗？”

王后摇了摇头，饭菜还是一样的饭菜，只是更丰盛了。她所不习惯的，是餐桌上少了的那道身影。

“王后不用每天都来我这里吃饭的。”春华宫里，宋夫人低着头说道。她的语气很温婉，却分明是拒绝的意思。

“我一不在你就不好好吃饭。什么时候你每天都能把饭菜吃的干干净净了，什么时候我就不来烦你了。”

说完，王后一屁股坐在的春华宫的餐桌上。之前只听说过嫔妃被王后叫去用餐，却从来没听说过王后觍着脸到嫔妃的宫里来吃饭。王后不是没叫过宋夫人去陪她吃饭，但是她每次都不情不愿的——宋夫人当然没有表现出来，但是王后就是知道。

“其实你可以活得放松一点，不用老勉强自己。”

宋夫人还是远远的站着，就那么看着王后。

真美啊，王后心想，世界上还会有这么美的人。

“我不喜欢您来春华宫吃饭，这样会让别人说闲话的。”宋夫人突然说道。

“没错，就是这样。有什么不喜欢的就说出来。你是地位尊贵的夫人，大家都会尊重你的意见的。”王后笑了，她向门口看了一眼，正巧宫女排成长队将饭菜送了过来。她赶紧招呼宋夫人过来坐。

宋夫人有几分讶异和质疑的看着她。

“我当然有在尊重你的意见。但是经过我的考量，我觉得你会喜欢跟我一起吃饭的。”

宋夫人以后会不会喜欢和王后一起吃饭她不知道，但她是真的很喜欢和宋夫人一起吃饭。看着宋夫人漂亮的脸，她的胃口都变好了，有人陪着吃饭总是幸福的。

就像现在这样，宋夫人最终还是静静的坐在了王后旁边，安静的拿起了自己的碗筷。她熟练的往王后的碗里夹了几道王后爱吃的菜，然后才开始安静的进食。王后开心的笑了，她的凤眼眯成了一条缝。

越王发现王后看着身旁的空座位又一次陷入了沉思，他什么都没有说。对于宋夫人的遭遇，越王也非常惋惜。他之前一直都很喜欢宋夫人，因为她安静又懂事，不过也仅此而已了。不像他的父王，越王很少对女人感兴趣，后宫的那些女人对他来说更像是一种形式和义务。所以他才喜欢宋夫人，因为她从来不会多想，也不会做多余的事。

要说后宫里另一个让他能如此放心的女人，就是王后了。她知道他并不爱她，在他们成亲的那一晚上她就发现了。但她还是尽职尽责的扮演着她妻子的角色，再也不会有比她更完美的王后了。这导致越王一直对王后心存愧疚，这份愧疚一直持续到宋夫人进宫。

因为越王发现王后对宋夫人殷勤的似乎有点过分了。王后从来不主动找越王，她总是能自己就把所有事情处理好，这曾经是越王最喜欢她的优点。可是她却总是有理由去打扰宋夫人，殷切的让越王甚至有点嫉妒。而且王后是个果决而又矜持的人，她的侦察力和决断力有的时候让越王都自愧不如。然而这些庄严的品质在宋夫人面前就通通消失了，王后变得像一个恋爱的小女孩一样踌躇和天真。

所以她才能对自己的丈夫不爱自己这件事如此坦然。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她也不爱他。

“菁菁。我能叫你菁菁吗？”王后拉着宋夫人的手说。

宋夫人的面色十分窘迫，她想抽回自己的手，但是王后拉的紧极了。

“这太不合适了。”

“我已经把旁人都支开了。”王后环顾了一圈，他们在后花园的凉亭里。四周静悄悄的，她都嘱咐好了，没有人敢来打扰。“以后私下没人的时候，我就这么叫你。”

“只有父亲和母亲才这么叫我。”

“我也想与你这么亲近，我也想成为你的家人。”王后摇着宋夫人的手，“不好吗？菁菁？”

宋夫人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觉得你在王宫里每天都活得好累，你是不是想家了菁菁？我听说你总往家里写信。写信多麻烦呀，你直接跟我说嘛，就把我当成你的家人嘛。”王后的语气里甚至还有几分撒娇的意思。

宋夫人脸都要涨红了，但她拿她没办法，敷衍似的握了握王后的手。

“你以后在王宫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顾忌别人的想法。我作为家人会罩着你的，没人敢说你一句不好。”王后还是拉着宋夫人不放，“你就多找我聊聊天嘛。”

“报！”远处传来侍从的声音。王后不让他们靠近，他只能远远的喊。

“过来说。”王后松开了宋夫人的手，整了整衣服端坐在凉亭里。宋夫人像是终于被解放了一样，赶紧走远了几步。

侍从小跑了过来，低声向王后禀报。原来是过几日准备祭祀用的酒丢了一坛。

“还不找人去追查是怎么回事？再找人去问屈先生还有没有多余的酒。没有的话就去找几个小一点的罐子，把剩下的酒分开装，总之场面上得给我看得过去。”王后的状态一下子就转换过来了，她冲侍从说道，“你们会做事吗？看个酒也能给我看丢了。”

王后的表情冷峻的吓人，与之前谄媚的样子实在是天差地别，宋夫人忍不住笑了出来。

侍从一脸讶异的看向她。

宋夫人赶紧收了自己的笑容，又回到了之前冷清的样子。但王后还是捕捉到了那一抹飞逝笑容，像盛开的兰花一样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