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叡笑了一声,认了。
宏正帝:“你的问题完了,那轮到朕了。”
范叡:“陛下请,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宏正帝:“当初屠戮范家的,是於王而非朕,朕一直想不通你谋反是因为什么。”
范叡却反问道:“不都是你们姬家吗?有什么差别?”
“若是换做寻常人家,一户人家家中成员个个享受了家族的庇护,过着荣华富贵的日子。而后有一天其中一支借着家族的势力,将一户无辜的人家灭门之后,完好无损的逃脱了。请问,幸存下来的遗孤,他该不该恨这整个家族,该不该报仇?”
范叡打了个比方说道。
“你此番言论无异于强词夺理。”太子皱眉说道。
范叡却丝毫不觉,他问:“强在哪词,夺了何理?太子不妨与我拆解开来一一分辨。”
太子有心想说,却突然卡了壳,不知从何说起。
“如何?太子殿下也无话可说了吧?”范叡却抓住他的这个停顿,乘胜追击。
“试问一个凭借着皇室身份就枉顾律法胡作非为的皇室,何人不能推翻?我造反,不仅是为我范家满门报仇,更是为这天下肃清毒瘤。”
“陛下何不想想,若是你真的是个明君,又怎会有那么多人归我麾下,随我起义?”范叡地话极具煽动性,且逻辑自洽。
这带来的结果非常糟糕。因为你明明知道他说的话是不对的,有很大的问题,可一时半会儿的又找不出他的漏洞,想久了甚至还会觉得他说的有点道理。
旬玙不得已又得出头了,范叡这是在仗着古人没什么见识强硬诡辩。
“你这是在偷换概念。”旬玙打断了在场所有人陷入的语言陷阱,她说道:“於王是出身皇室没错,但於王却不能代表皇室,你以他一人所为推及整个皇室,这是一个伪命题。”
“伪命题?”宏正帝抓住了这个关键词。
旬玙发现自己说了个古人听不懂的词,连忙改口:“我是说……这个推论是一个看似正确,但其实完全没有道理的推论。”
“一个人做了坏事,甚至不能证明他是个坏人,只能证明那个人是个犯人。如此,又怎么能说一个人做了大恶所以他全家都是恶呢?”这是连坐,不合理的。
只是最后一句话不能说,旬玙现在身处的就是一个连坐合理的时代,动不动就夷三族诛九族的,说连坐不合理是对律法的挑衅。
“如果说於王作恶,你便觉得姬家皆是恶人,不堪为天下之主,那我……”旬玙停顿了一下,还是接着说了下去,“我生身父母与血亲兄姐也都命丧於王手下,我也姓姬,那是不是可以说我们姬家都是受害者,是这个天下最无辜的人?这难道不是一个悖论吗?”
“而你,范叡。”旬玙话还没说完,她将矛盾一转,对向了范叡,“你假借我已逝父母的名义,勾结外族起兵造反,毁他二人清誉,品性低劣亦非君子所为,你又凭什么说要推翻姬家,换自己来执掌天下?你配吗?”
旬玙根本没想让范叡回答,她紧紧接着自己刚才的问话后面说道:“你不配!”
范叡认真地看着旬玙,蓦然笑了:“你真的很聪明,原本你我该是十分般配的。”
旬玙:?什么?
谢灵均:什么???!!
范叡看旬玙十分震惊的样子,心中竟是觉得欢畅:“你不知道也是正常。”
他娓娓道来一个当年父母之间的约定:“我父亲与怀王自小相识,是太子伴读。后来更是支持太子的中坚力量。”要不然也不会是范家被灭门。
“彼时太子妃与我母亲同时有孕,太子便说若是孩子出生一男一女,便为他们定下婚约,我母亲生了我,而太子妃生下了皇长孙,这桩婚约才暂时搁置。”
“后来太子妃又有了你,太子旧事重提,说若是个女儿便在将来嫁于我为妻。只是这一次,又被耽搁了。”因为范家被灭,太子被杀,而身怀六甲的太子妃也同样没有撑过去。
“我原本以为你跟着你的母亲一同葬身在了那场阴谋之中,不知有多么难过。你能想象当我查到你的真实身份的时候,我有多开心吗?你又知道,我得知你被赐婚给谢灵均又有多难过吗?如果你亲生父母还在,必然不会如此随意将你许配于人。”范叡深情地看着旬玙。
旬玙却说:“那你的感情可太廉价了。”
范叡皱眉:“你怎么可以如此质疑我对你的感情。”
旬玙:“是对我,还是对前太子先怀王女婿这个身份的感情?”
范叡梗了一下,竟无话可说。
“在你来安阳城之前,我们从未见过面,更别说相处了,你的感情从何而来?”旬玙步步紧逼,接而画风一转,“但我相信你有一句话说的没错。”
“我的父母不会随意将我许配给什么人,不管是亲生的还是养我的,他们都会尊重我的意见。若我不愿,他们不会强逼。”
“而我,很幸运,是绝不会看上你这样的人。”
范叡像是大受打击的样子:“你、你宁愿选谢灵均却看不上我?”
谢灵均感觉有被冒犯到。
“我为什么不能选谢灵均?”旬玙反问他,“他人品贵重才学出众,还与我青梅竹马,处处迁就我,我为何会不选他?”
范叡:“若非当年那场惨祸,我与你何尝不是青梅竹马?”
旬玙:“而你做了什么呢?派人劫持我,劫持不成就杀了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而后又找人不断骚扰我,各种时辰从各种地方冒出来叫我郡主。这就是你的青梅竹马情?那我还真是承受不起。”
两个人一来一回,范叡竟然处于下风。
“事到如今,说这些没有什么意义。”旬玙缓缓摇头,“只是希望,你不要再拿我来当做你野心的借口。”
面对旬玙不留情面地话,范叡也不再能够欺骗自己。
他其实执着的不是旬玙这个人,而是她所代表的,原本应该是他的人生。
如果当初一切都没有发生,此时的范叡应该还是那个被所有人寄予厚望大家称赞的范家继承人。
他的才学、心计足以让他在官场上青云直上,他会有最显赫的家世,最无量的前程,最尊贵的未婚妻,谢灵均也只能被他死死地压在下面,做他影子下的人。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完全对调。
与其说范叡是嫉恨谢灵均跟旬玙订婚,不如说是他觉得谢灵均抢了他的人生。
最后范叡十分平静,他似乎只有在旬玙质疑他对她的感情的时候,才有了些情绪波动。
“成王败寇,棋差一招。怪只怪我被谢灵均带占堆达瓦进京的消息动摇了,若我冷静下来仔细想过,没有因为担心身份败露仓促动手,结果被你们反抓到马脚,今日一切,怕是会完全不一样吧。”
“你若是要这么说,那就这么觉得吧。”谢灵均说了一句,这种不咸不淡,不否认也不肯定的态度全然透着一股敷衍,他就是在故意气范叡呢。
事已至此,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改变不了范叡失败的事实,所以他也无畏被谢灵均多说两句了。
反正他长大的这些年岁里,听到比这难听的要多了去了,谢灵均这些话对他而言,无关痛痒。
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家事了,宏正帝叫谢灵均将范琪君押解下去。而后对一直默默呆在一旁的蓟国公关切地说道:“事情已了,旬卿早些回去歇息吧,这段时日叫你受苦了。”
蓟国公:“臣惶恐,不过是躺了些日子,算不上受苦。”
旬玙没有说话,但她低头看着地砖的脸上已经开始皱眉。
宏正帝唏嘘道:“只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姜氏终究是没能扛过来,朕无法兑现承诺,将她交由你来料理。”
蓟国公摇摇头:“陛下不必挂怀,她虽已疯癫,但仍旧是与逆党勾结,陛下未曾怪罪旬家已是天恩浩荡,臣感激涕零。”
旬玙闭上了眼睛,此时她已经明白,姜氏不是救不了,只不过是宏正帝不想救罢了。
范叡被带下去之前问的那些问题里,没有提到过蓟国公中的毒,从头到尾也没有对蓟国公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感到奇怪。
或许是他觉得宏正帝早已掌握了自己一切的动向,区区一个毒药,能解很正常。
又或者他以为从一开始蓟国公就没有中毒,只是在配合宏正帝演戏罢了。
可旬玙却无法忽略这件事情,她很确定蓟国公是真的中毒了,所以如今蓟国公能够完好的站在这里,就说明宏正帝的确是有解药的。
那姜氏为什么还能死于解毒不及时?原因只会有一个,那就是宏正帝根本就没想救她,所以眼睁睁看着她去死了。
旬玙理智上知道宏正帝此举是为了彻底斩草除根,但又不想伤及与蓟国公的君臣情分,感情上却还是不能接受。
是,姜夫人到了后来已经彻底疯了,既想害旬玙又想杀蓟国公,但是旬玙同样也忘不了小的时候那个一直精心照顾她,把她当亲生女儿的姜夫人。
被两边一直撕扯着的旬玙,无法用大道理说服自己。
所以当蓟国公告退的时候,旬玙选择了跟着他一起走。
“玙儿。”宏正帝出声阻止了她,“你要去哪儿?”
蓟国公听到这话也停下脚步转头,他这才发现旬玙原来竟然是想跟着他一起走的。
肉眼可见的,蓟国公愣了一下像是没有想到一样,然后他傻愣愣地看着旬玙向宏正帝规矩行礼。
“回陛下,臣女正准备随父亲归家。”旬玙不卑不亢地道。
“归家?”宏正帝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
旬玙给予了肯定的答复:“是。”
宏正帝一时间没有说话,反倒是太子开了口,他带了些不解又有些激动:“这儿就是你的家呀,方才一切不是都已经说清楚了吗?”
旬玙反问他:“说清楚了什么?”
“你的身世呀。”太子理所当然道。
“臣女有什么身世?”
“你是怀王的后人,本该是皇家正经的郡主。”
旬玙却道:“殿下如何得知,以何为凭?”
太子被她说的一噎:“这、这还需什么凭证?父皇……”
“太子殿下。”旬玙打断了他的话,“无凭无据,殿下如何可以将一位国公之女,认作皇室正统、先太子遗孤、东宫唯一留存下来的血脉呢?”
随着旬玙的话,太子的脸色逐渐开始变化,他终于反应过来旬玙的意思了。
旬玙接着道:“臣女是蓟国公府的女儿,自当效忠圣上,为我大安鞠躬尽瘁,忧圣上所忧,劳圣上所劳。至于其他的,臣女想,陛下应该不会想要再一次听到怀王后人这四个字了,毕竟上一位如此自称的人,前不久才刚刚从这大殿里踏出去。”
太子不得不承认,旬玙说的话很有道理。
宏正帝登基数十载,将大安治理的井井有条,就连太后怀王的生母,她都没有办法夸下海口,说当年若是怀王登基,就能做的比宏正帝还要好。
如今的大安,已经不需要一位怀王后人了,又或者说,只要怀王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后人,那么只要那个人还活着一天,宏正帝永远都不是某些人口中所谓的正统。
这只会给现在暗卫的大安朝带来动荡。
太子混乱着:“可、可是……”总不能让你这辈子都无法认祖归宗吧?
“其实臣女这十几年过得十分开心。”旬玙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她看了蓟国公一眼,说道:“父亲是这世上最好的父亲,母亲……”她顿了一下。
“儿时的母亲亦是世上最好的母亲,我过得很开心,没有受过委屈,也没有任何遗憾。我很开心今生能做父亲和母亲的女儿,也希望往后能够一直做父亲的女儿。”
蓟国公眼睛不由自主地慢慢湿润起来。
“我也很感激父母的生育之恩,往后我会常去祭拜他们,聊表孝心。其实那个名头对我而言,真的没有那么重要,只要我重要的人安安稳稳的,与我而言,从前一家人在一起的日子,就是我最想要的生活。”
“请陛下,成全。”旬玙双手高举过额头,在头顶交叠,结结实实地向宏正帝行了一个跪拜大礼。
我娘惯坏我后,把我嫁给了她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