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里铺码头上,灯火通明。工人们仅着单薄的衫裤立于风中。虽是鼻头被不合时宜的东风刮得通红,但身上仍明显残存着终年辛苦劳作后被迫积攒下的热气,故半点不觉寒冷。
今夜不知怎的,忽变了天,原先还有些许燥热的空气倏地降至冰点。
领头的管事抱着本泛了黄的厚簿子,对着落满煤灰的货轮看了半响后方才不急不慢的晃上了船。不过于臭烘烘的货仓里戳眼瞧上了阵儿,便麻利招呼起仍候在岸上的小工们一同登船卸货,似再不愿多耽搁半分。
眼见那些个粗手笨脚的苦力们或扛或抬的将一箱箱裹有破帆布片子的货品随意垒砌于岸旁,似不为意;偏今夜值守的管工们也已吃酒斗骰醉得东倒西歪,丢了正形。故此刻,原本守在暗处伺机而动的老齐头心内渐隐隐生出了几许不安来——只见其手心里一对包了浆的文玩核桃被盘得“哗哗”作响,就快不见了沟壑;本就崎岖的老脸上再寻不出块舒展的皮肉来,紧紧揪作一团。“不好!有诈!”话音未落,便见一贼眉鼠眼的小卒子连滚带爬的从树丛里探出半张脸来,上气不接下气道,“岸西头没点灯,里头候着辆小车!车、车里坐着的是个女人,面上还裹了条厚巾子!定、定是那。。。。。。”
“叶莺莺!”老齐头未待其说完,已朝着自己那双时常咯吱作响的老寒腿上猛地一拍,高声嚷道,“糟糕,中计了!快、快去西面!”言罢,已是扶住手头的小矮枝,颤巍巍直起了身子;强忍住双足的酸麻,带着不成气候的手下疾步朝大路上撤去。
许是老齐头这块儿的动静闹得有些大。人尚未行远,便见码头周遭的树丛里悉悉索索又添了几阵乱响,继而本就不高不密的枝丫间竟陆续冒出了好几十只脑袋,乌压压分聚于各处。霎时间,众人只识面面相觑,皆是慌了手脚;即便下意识间将手伸向了枪套子处,却也不知拔出的枪口理应朝向哪头。
只因这些人中,有著各色军服的士官,有著木屐和服的武士,有著粗布麻衣的江湖散人,亦有几个学生模样的革命党。各路人马皆不知从哪寻得的消息,个顶个打起了这批舶来货的主意。只待西边的江面上当真响起了几下不真切的汽笛声后,方才暂且收起枪来,齐步拔腿朝“真正地”目的地奔去。
同一时间,码头东岸。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就连月光也悄匿住了踪迹。手脚麻利的娃娃们轻车熟路的于暗中拆卸着小汽车后排的真皮座椅,并将一件又一件沉甸甸的洋酒箱子严丝合缝般填了进去。
顾洛生用力掖了掖紧裹于身外的皮袄,脸上不住淌着冷汗。只因不合时宜的烟瘾搅得他心绪难宁,故连直立起身子这般看似轻松的小事,似乎亦已成为一种难以为继的负担。只见他从上衣袋子里颤抖着摸出半支手制的烟卷,放在鼻前贪婪地嗅了几下;继而背对着风头艰难地擦着了几根转瞬即熄的火柴,妄图一解燃眉之急。
“这风起的不是时候!”白初九疾步上前,一把夺过顾洛生手中掺有阿芙蓉的烟卷子,厉声急语道,“你可知这丁点的火星于夜里竟比那连城的烽火还要惹眼?你若再不戒断这要人命的劳什子,只怕整个商会都得与你陪葬!”
顾洛生气哼哼的瘫坐在地上,嘴中喃喃念道,“哪里又是我要染上这烟瘾的?若非是。。。。。。呵,不提也罢,不提也罢!”说着竟似个醉了酒的疯汉般合衣卧于地面,神志不清的念起了呓语。
“我不要这沾人血的富贵,亦不求这人人惧怕的威名。爹爹既已以绾绾的前程相要挟!”顾洛生面颊红热,身子不住抖动,已是失了七分神智,自顾高声喊起了胡话,“九叔,你快帮帮我!这屋子里全是烟,难受!放我出去!九叔,快放我出去!”
白初九见状,恐于海面上生了回声,暴露行迹。这才不急不慢的取下自己襟前别住的花帕子整团塞进其嘴里,令其失语难言。后又抱臂立于一旁,任凭其翻滚躁动。
“九叔,你说这身不由己与相敬如宾,究竟哪一个听上去更觉悲凉?”逐渐清醒的顾洛生抬手掏出嘴中塞紧的帕子,虚弱无力般掸了掸衣袖间的尘土。只因方才于幻境里,他似瞧见了幼年时常将自己唤于膝侧说话的芫娘娘——晃悠悠的身子外罩着件牙白色的裙褂,灰蒙蒙的眸子里不藏一丝悲喜——那是一位圣洁如白玉观音般绝美的女子,足以令世间所有男人神往却又怯于窥视。
——“生儿,你可记住了。若是他日你爹爹命你娶亲,你可千万要挑个自己喜欢的女子才是。”
——“生儿喜欢芫娘娘,他日大了,定也会似老爷般娶个如芫娘娘一样的仙子回来,万般疼惜。”
彼时祁芫刚刚嫁入佟府,骨瘦嶙峋。便是肚里正怀着就快要足月的小格格,却也丝毫瞧不出半分孕相。她自叹投身帝王家,半生从不由己。身旁除了个不经事的孩童外,竟再难有个能听自己说话的知心人儿。只因旁人唯知,王府里的小格格觅了段门不当户不对的下乘姻缘;可又有谁晓,便是这桩世人瞧去颇有几分离经叛道的荒唐婚事,竟也从未依足当事之人半成的心思!
——“生儿,若是娘娘肚子里的是个小闺女,你可愿待她如我,生生世世将其捧在心尖儿上,不容他人半点欺凌?”
——“那是自然!”
顾洛生还记得,当他第一次抱起白花花、软绵绵的小格格时,虽是五官尚未长开,但其眉目间已然透着股似曾相识的亲切感。那时,他是真的曾将怀中婴孩真心视作自己日后必将结发共生的妻子、即便历经艰难险阻亦会白首不离心的良人。只因他曾亲口答应过芫娘娘,要护这孩子一世周全,绝不令其受到半点委屈!
可是现在,他后悔了。
顾洛生心内明白,自己不过视绾绾为幼妹,宠之珍之,偏不爱之。即便足以心甘情愿的为其奉上世间至宝,替其踏平刀山火海,却也始终无法动心动情,将她视作此生唯一。
“呵,你竟与我谈起了情爱?当真是伤口上撒辣椒面,好生凉薄!”白初九面上未见异色,不过如二人平日里斗嘴打趣那番,淡淡然回应道。但内心着实被顾洛生这看似轻巧的只言片语,硬生生剜出了道再难愈合的血口子。“依我说,这两者皆不过是‘爱而不得、得而不爱’罢了。既是可得可爱,哪里又再有资格去问一个注定不得不爱之人,这两者、究竟何者方才更为悲戚?”只因说话时语调平和不起波澜,反倒令闻者乍然惊心,益发添了些不是滋味的滋味儿。
故听明了弦外之音的顾洛生,至此方才彻底惊醒。愧疚之余,抬手猛敲了几下自己终日浑滞的脑袋,艰难起身。虽几欲开口,却仍是话到嘴旁又给生咽了回去。他只怨自己被这烟瘾迷了心窍,一时间竟忘了顾忌九叔的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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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初九于幼年时便被发配至辛者库,净身成了阉人。
许是这个缘故,即便其年长顾洛生十来岁,为叔父辈;于外人瞧去,竟也大抵不过是位二十来岁的青年,理应是个低上顾爷一辈的后生。
只因其年少时经惯了风波,又是个天生极机灵的人物。故虽是红墙之内步步艰险,却也让其由净房熬进了太医院,由区区一个看管恭桶炭灰的罪奴渐升至院使身侧替主子们尝药奏本的主事太监。而后得幸于圣驾狩猎时随扈,结交了彼时尚于亲王府内当职的包衣奴才顾山关,与其共添了段过命的交情。或因白初九的长姐恰为亲王府内小格格的贴身近侍,故清末之际二人走动益发频繁,时日长了遂结作异姓兄弟,私下间同谋的皆是些难见得光的大买卖。也因此,待清政府覆亡后,白初九便带着太医院私库里的百两黄金逃出宫门,跟随义兄落脚浔城。并于暗处替顾家布局筹谋、扫清障碍,共其成就了现如今于城中可谓是只手遮天的华商商会。
便也是打那时起,道上渐流传出些关于白九爷私下豢养小娃娃的风声。
说是这九爷不知怎的,与湖广一代的人贩子有了交集。无论哪里走货,运往何处,皆是要舍近求远、经水路打浔城里绕上一圈,方才得以放行的。这其中,若是偶得了什么瞧得上眼的小娃娃,九爷便会私扣下来,再送些银钱予卖家权当是成了交易。再者,便是些顾家地界上的孤儿、乞儿,亦或是遭亲人、债主卖进妓寨、赌场、烟馆里填数的小娃娃。但凡哪头得了什么合适的孩子,皆是要先送至九爷处过了目,方可再做定夺打算的。
偏是那几年天灾战事不断,每日运人的货船一趟接一趟的下锚,直教人瞧花了眼。故没过多久,九爷处便又多添了条新规矩:只叫上头送货来时就预先将那些个娃娃按资质品相逐一分级,区别出个三六九等来。故如此,样貌粗鄙、面目可憎的,男孩以低价供给煤窑、码头,女孩则另以平价卖去深宅大院里做个洗衣烧饭的粗使丫头;模样平凡无奇、于人群中并不出挑的,则一并寻着富贵人家塞进去为奴为婢——虽不过是薄利多销,却也有些赚头;再下去是样子标致周正、却又不足称奇的童男童女,除却个别事先遭人相中落订讨了去的,余下无论男女皆以高价送入风月场中供人调教玩乐。经这一番初选后剩下的,便都是些各样条件皆可谓是万中无一的精细胚子。对于这类孩子,白初九会先让人领来见了,再细细查明其身世来历:若是家中无人的,便收于膝下亲身调教,训练成柄杀人诛心的利刃,以供顾家差遣;若是尚存近亲于世、亦或是落没贵族之后,则送去京城的红姑处,由其调教为远胜寻常名门闺秀、公子哥儿千百般的“金丝雀儿”、“小白脸”,再想方设法塞进军阀要臣的府邸上,以充细作之用。
佟府小格格佟殊绾,便就曾是白初九膝下亲身调教的“娃娃兵”中的一员——以六十花甲子为序,化名“庚午”——故小格格又被称作“小七儿”,全因“庚午”为七,而非其恰生于七月初七。
小七儿与其余五十九个孩子大为不同,当初遭九爷挑中并非因其容貌姣姣。相反,幼年时的小七儿生得又瘦又小,一根枯黄细幼的麻花辫乱糟糟的垂在脑后,面黄肌瘦的穷苦模样活像只营养不良的小耗子。虽是样貌生得不觉丑陋,但只因眉目里英气太甚,偏又是个心眼子外露的,故半点不存豆蔻少女该有的娇俏与灵动——整个人戳眼瞧去活像个错穿了女儿衣的男儿郎——直叫人生不起什么怜爱。
白初九仍清楚记得,那日正逢码头上忽生了乱子,自己急忙忙赶来处理。不过于忙时打眼儿遥遥一瞧,便见岸上密密麻麻的人堆里,一个如耗子般机灵的小丫头半点不怵的探着脑袋,似心有盘算般不停打量着周遭的环境。他原也并未上心,只因那丫头后又自告奋勇站出身来欲替自己除了眼下这件棘手的大事,方才再留心多瞧了几眼,欲于其身上寻出些过人之处。谁知便是这多出来的几眼,竟还惹得素来六根清净的白九爷就此动了心意、毁了道行,自此生出了无尽的怨恨与不甘。
于白初九而言,小七儿身上那股子自幼便溶于骨血中的诡诈狠绝,就像是一剂足以慰藉一切的毒药。明知靠近了或会自折命数,却仍是欲罢不能。故他时刻将其带在身侧,样样皆亲身调教——盼着她由女孩变作女人陪伴自己一世——只因素来薄情的白初九头一回打心底里喜欢上了个与自己年纪相差甚远的小丫头。
然而命运这个可笑又难测的东西,在强行夺走了白初九身为男人的权力后,竟又再次摧毁了他这一世仅存的愿景!
每每闭上眼,白初九都会清楚地看见那个夜晚——昏暗的烛火下,少女仅着件轻薄的衣裙,静静立于屏风后——那是小七儿第一次贴身服侍自己就寝;亦是其月信初至,理应真正成为一个女人的大日子。
彼时的小七儿并不像其余孩子那般,惊异于白初九如怪物般残缺的肉身。她只是平静地褪下自己的衣裳,唯面颊羞得绯红。
故那夜,他发狂似的将她抱起,温柔的置于软床中央;细细由额头处一路亲吻下去,一块浅翠色的玉牌上赫然雕着朵欲开未开的玉兰花——那是大福晋生前留给小格格的东西,他一眼便认了出来。
于是,浔城里丢了好些年的和硕格格终于寻着了!但白初九却也因此失了他灰暗人生中难得的一缕光亮。
“你说这宴会可曾开始了?”白初九缓缓睁开眼,面向大帅府的方向重重叹了口气,“也不知他们究竟替她谋了位怎样的夫婿?”
顾洛生闻言亦叹了口气,沉闷了半响后方才低声答道,“定是比我这个吸坏了身子的烟鬼强。”说罢,用力裹了裹身上的裘袄,深吸了口江岸旁凛冽如冰刀的寒气。
这一夜,将会是场硬仗。
只因现如今军阀割据,生意愈发难做;便是些捞偏儿的名堂,竟也不似旧日里那番轻易便可赚得盆满钵满。
前几日新任督军便已命副官上门带话,意图讨要这半年的军费:只说是北面战事吃紧,正税不足;大帅体恤民困,断不可竭泽而渔;故为求一方安定,烟款与红灯捐这些个利国利民的税目自是半点少不得的。顾洛生心里明白,不过都是些军痞少棍的说辞,但凡新官上任,哪有不活生生剥层皮的?只是这浔城的驻军五年间已来回换了七八任,即便顾家当真坐拥着什么了不得的金山银山,确也禁不起这番折腾。
好在过了今夜,一切就该明朗了。
顾洛生于嗓眼间重重哼了两声,合衣盘腿坐在了地上,双目微闭,阴声怪气的自顾念道,“过去我只道老爷子心狠,视我与绾绾为棋子,半点不存亲人间应有的情分。谁知今日为解商会之困,你我二人竟也于此、眼睁睁盼着自己心尖儿上的宝贝儿能哄的那阀门上下好生欢喜!如此瞧来,我与我那黑了心的爹爹又有什么不同?到底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白初九不予置否,背过身子行了几步后直挺挺的立在江旁,徐徐接道,“你既也不是良人,指不定曹家的那位偏就是了。现今呐,我只盼着小七儿能寻着个待她不及我却又胜于你百倍的夫婿,眼里心里独一份儿装着皆是她!如此,她便可再不用提心吊胆的活命过日子。”这话里有深意,任谁都听得出来。
“我待她又何时不及你了?”顾洛生转了转脖颈,倦倦打了个哈欠,“便是绾绾想要那天上的月亮,我亦愿倾尽所有、千方百计地替她办了去!”
“呵,好一个‘愿’字。你心内可曾真正有她?”白初九听了这话,心内忽起了阵莫名的怒火;故愤而转身,疾言厉色道,“若有一日,她欲亲摘了你那心上之人赵墨苓的脑袋,只怕你宁愿舍了自己性命亦是不肯遂了她意的!我倒不知一个梨园子里头下九流的娼妇究竟是哪里生来的好本事?竟迷得你顾洛生连身份脸面亦不顾,夜夜低声下气的去那满生园里头自讨没趣!只怕是今日曹家设下出鸿门宴,你顾爷心里头竟比任何人都更为快活!你呀,唯盼着你那痴心一片的好妹子早日嫁入那阎罗殿里头再翻不得身子,也好就此作罢了悬在你脑袋顶上、桎梏了你十来年的一纸婚书。如此瞧来,你顾爷作为浔城里最有名望的生意人,可当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呢!”
“这并非是一码事!”顾洛生见九叔今日竟咄咄逼人至如此,已是心虚低下头去,怯声应道,“便是一日老爷子命你手刃绾绾,你亦不可能两全!”只因被点到了痛楚,无从辩白;索性便再不多加辩解,只当于心中偷认了便是。
“呵。你又怎知我不会有自己的主意?”白初九眸子里的火生了又熄,话在嘴旁偏又硬生咽了回去,“今夜尚存大事,确不该因旁务失了和谐。如今月黑风高,是时候启程了。”说罢,已是麻利褪下外衣,径直递与顾洛生。
“你这的风向倒是转得极快!”顾洛生起身接过短褂,心有余悸的将身外仍挂着体温的袄子递了过去,“今夜这趟走完,即便未叫旁人算计,我亦是要去了半条命的。也不知这馊主确是谁想的?竟不知今夜风起,便是常人身子也难抵抗!”
“她记挂着你,千叮万嘱这车厢里需燃好炭炉,偏是某人不领情的很,半点不识感激。”白初九唯恐顾洛生听清了似的,于口中咕噜着。末了,方才以二人皆可闻的音量低声说道,“车里已点了炉子,皆是不生烟的贡炭。既是万事皆备,便该启程了。”
“知了。”顾洛生行了几步,将手探进了车窗里。待二人彻底交换衣物、再三确认后,方才各自跳上了辆外观瞧去别无二致的铁皮车,悄悄驶离码头。
这两辆车无论外形、颜色、新旧度亦或是车牌均寻不出半点差异。唯是车上坐着的两人:一人心不在焉的咬着雪茄,身外套了件极不合身的皮袄,额角淌着热汗;另一人仅著短褂薄衣,单手不自在的松着脖间的中式盘扣,面庞应风气冻得发紫。
只因今夜之局,虚虚实实,实实虚虚。
即便是身处其中的设局之人,亦难免不过只是另一张棋盘上的一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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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大帅府内宴席已开。
大大小小三十六桌酒席,由厅堂至回廊再至花园,共分作四等。
头等自是厅内正中央的主人席,仅一桌,共七位——黑檀木嵌螺钿理石八仙桌配以葡萄纹马蹄圆凳七只;桌上呈有金玉裹边的象牙制餐、酒器具共七套;冷、热菜肴各十六道以掐丝点翠的银盘盛上,并佐以鲜花装饰点缀;汤食共四种,分为中、西二式及甜、咸两味,装于翡翠盅内,各配以白玉汤勺一柄;酒水则有红葡萄酒、白葡萄酒、日式清酒、绍兴翠涛、凤翔烧刀子及川南茅酒;便是餐前漱口的茶水亦分为两道,一道是山泉水冲泡的洞庭碧螺春,另一道则是用炭火煨了一整日后于井中晾凉的浓茶汤。
其次便是厅内一字排开的贵客席,仅四桌,招待的皆是些阀门政要,亦或是城中财势顶尖的富商权贵——明代的海南黄花梨牡丹纹蚂蚱腿圆桌配以五足内卷鼓凳十只;餐、酒具皆为外壁镶有红宝石且嵌以金线为饰的银器;餐食上较主席少上四道冷碟、两道热碟,除去一只玛瑙果盘外,其余皆为明代古董式样的老瓷碟;酒水与主席无异;偏是漱口的茶水改碧螺春为桐城小花,浓茶汤亦换作色泽浅清的新茶。
再次则是回廊的客席,共十六桌,能列席于此的宾客亦绝非寻常人士——黑核桃木蝙蝠白菜纹的大圆桌配以嵌理石高鼓凳十二只;餐、酒具皆为上品的唐三彩,筷子亦是顶端包有老玉的黑檀木筷;除八道冷碟、十二道热菜外另有老鸭汤及甜羹,用的是前朝官窑烧制的珐琅瓷碟碗;酒水则配有绍兴甜黄酒一坛、凤翔白酒一坛,另添茉莉香片一壶,龙井一壶。
最后唯剩露天的散客席,共十五桌,落座的大多是些各府里的随从小厮,各军中品阶不高的长官,亦或是曹家未发迹时的亲戚旧识——水曲柳的大八仙桌愣是挤下了十四只小方凳;青花瓷的餐、酒具配以翠绿色的竹筷;便是菜肴亦不过是冷、热碟共十六样的普通花色,瞧不见汤水;酒水更只是东街口十五个铜子半壶的散称汾酒,另添泡至无味的粗茶一壶,再无其他。
曹汝怀换了身隽雅又不失华贵的中式常服携女伴姗姗落座,鼻梁上亦不知何时架了副省城文人墨客间颇为推崇的金丝眼镜。虽是叫人瞧去又添了几分不为常的平易亲厚,但实则于薄薄的镜片下,一对不比鹰隼钝浊半分的眸子里满是军阀应有的果决狠辣,直令人又敬又畏。紧挨其左手边坐着的,是换了件水红色苏绣锦鸡图样窄身旗袍的十八姨太雀歌儿——一头如海藻般茂密卷曲的长发以珍珠发箍稍稍固定后肆意披散,几缕碎发懒洋洋的贴在脸颊两侧,颇添风情;眼角处的仿唐妆佐金粉描了花钿子,便是眉毛的画法亦瞧得出是下了些功夫仔细琢磨过的。
佟殊绾坐于大帅的右手侧,一时间只晓紧盯着这位容貌娇俏的姨太太,便连斜对面早已贪杯半醉、仪态尽失的佟老爷亦再顾不上了。她于心中惊叹,即便尚存稚气亦可惊艳如斯,就连阿九那头常带于身侧的姑娘们竟也从无一人比得上。故霎时更觉自己今夜的容貌衣饰皆不过尔尔,自惭形秽之余只庆幸生哥未能如约列席——也不知那满生园内的赵老板可及这姨娘五成标致?想至此,已是眼尾微垂,不觉叹了口气。虽是趁着开席前的间隙,已借二楼客房偷换了身预先备下更替的常服;可如今瞧来,自己这一身所谓的精心装扮依旧不过是乌鸦瞧凤凰,丑东施撞见了俏西施罢。
“依我瞧去,你大可不必羡慕我那十八姨娘。确也不是哄你,只道是女人瞧女人竟与那男人瞧女人大为不同!我平生遇过的绝色并非少数,便是我现存的姨娘们也尽是个顶个世间难寻的好样子。但要我说,于我眼中她们是皆不如你的!”曹彦卿最是心细,早将一切瞧在眼内,故刻意俯身贴耳细声轻哄道,“若教我三生有幸娶了你,定不会似你那生哥般,舍得将你这样一位妙人儿独自扔在这满是虎狼豺豹的酒会上,任凭其他男人偷偷打量!”唇齿间呼出的热气满是青梅的甘香,竟比那台面上的清酒更为醉人。
佟殊绾瞬时杏脸桃腮,只将那投于白皙脸蛋上的视线收回,转而死瞅于自己襟间彩帨底端的云纹上。半响,方才以仅二人可闻的声线于嗓间挤出了句,“只怕你就是个嘴上抹了蜜糖的,对每个姑娘皆是这番跑了舌头的胡话!”说完又是好一阵绯红,瞧着倒也可爱。
“我可是个心里有什么便说什么的直肠肚!格格可莫冤我!你若真不信,倒不如贴近些尝尝,亲身求证一番,究竟我这嘴上可当真是抹了蜜糖不是?”这话叫十七八的小姑娘听去,哪有不臊红了脸的道理?故佟殊绾索性不睬他,只于心中想着:怕是生哥平日哄起那梨园里的臭戏子来,用的竟也是这等没羞没臊的说辞。正如阿九所言,男人皆是靠不住的。故于这世间,真正不会欺负自己的便独剩阿九一人了。正想着,便见那席侧,田中兴身上沾着风气,大步行了进来。先于厅中向督军毕恭毕敬行了个军礼,继而躬身于曹彦卿耳旁神色凝重的交代了好一串军务。
佟殊绾素是个多心喜生疑的。见来者恰是那日于街头早已打过照面的人物,说话时又刻意压低声线似欲提防自己。故下意识心虚般握起只高脚杯,努力竖起耳朵只为探听个究竟——虽是隐约听着了几个单字,并不成词句;但凭借不过半桶水的读唇本事,依旧能从对方的唇形变化中拼凑出只字片语。只因今夜本就生风,码头又恰走着货,若是月黑风高再起什么波澜,哪里又是生哥那副身子骨足以遭得住的!
曹彦卿则素以温润性子示人。即便今夜事态严峻,唇旁亦始终挂着浅笑。唯独那只不太方便的右手隐约于桌下弹动了阵儿,再叫人瞧不出其他端倪。故待田中兴言毕,他先是沉思许久并未出声;继而以余光察觉到小格格双目似微微发怔、如有所思后,方才径直夺过其手中紧握住的酒杯,扭头打趣道,“这还未举杯呢,你便自顾喝上。若叫旁人瞧去,只怕是要怨我们曹家招待不周,待薄了贵客呢!”言罢忽心生对策,回头对仍候在一旁的田中兴高声说道,“田副官奔波了一晚,着实辛苦。你自己于厅里寻个空位坐着,一会儿也与弟兄们喝上个几杯暖暖,去去身上的寒气。”
“是。”田中兴微微一愣,并不解意。即便如此,仍大步朝着原属顾家父子的空位上行去,并无多言。
厅内多是阀门中人亦或是军中同僚,原见田副官急匆匆地闯进来还以为城内忽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只因主桌上缺了位“大人物”,难免会遭人揣测——后又见二爷如无事般唤他一同吃酒,众人久悬着的一颗心这才彻底舒了下来。
故众人又各自闹了会儿,扯了些客套的场面话儿。直至吉时,曹汝怀方才不急不慢的掐着点起身,携十八姨太共同举杯、祝词,宣布正式开席。霎时间,震耳不绝的掌声由厅中传至花园再传回厅内,除去一身黑衣如鬼魅般肃穆的卡斯特伯爵夫人,众宾客脸上无不堆砌着虚与委蛇的笑靥、以及并不由心的祝福。
佟殊绾心不在焉般应声拍着手,末了,将杯中才斟满的烈酒一饮而尽。只因她心中藏着事,故待那辛辣的浆液淌进了胃里,方才忆起自己今夜理应是位高贵矜持的皇室淑女,再不是什么新都会里放荡形骸的小财爷。不过迟疑半刻,正欲掩饰,忽闻耳畔响起了把浑厚宽阔的声音似对众人说道,“小格格性子爽朗洒脱,恰似我曹门中人。。。。。。”还未及反应,又见面前直迎来杯斟得满满的茅酒,恰比自己的杯沿矮上半截。至此,晃神已久的佟殊绾这才回魂了几分——只见她连忙直起身子,先是同添上了盏满满当当的茅酒,笑迎了上去;再是双手捧杯,躬身将酒面低过对方杯底,谦卑的回了几句觥筹交错间惯用的社交辞令;仰头抬手一饮而尽后,又起手多添了杯自己素饮惯了的洋酒,即刻回敬了过去。明明是副娇弱女儿身,只道男人酒桌上应酬的礼数竟也是熟络的紧。即便与大人物嚼起场面话来亦是分寸有度,似极了个久于政商场上打滚的老人!
“好,极好!坐、坐。”曹汝怀招呼着小格格坐下,面上已略泛起红晕。虽是接连两杯白酒落肚难免有些烧灼,但只因打心底里欣赏这等巾帼不让须眉的鬼丫头,故觉浑身上下益发透着舒爽、半点不生燥闷。这样的妙人儿,莫说是名面上及底子里的显贵身份皆可为曹门贴金,就连举止投足间的机敏与豪气亦是极讨人喜欢的。故此刻,曹汝怀唯怨有二:一是少卿临时得了军务、抽不开身子,白白拱手相让了这天底下难寻的好姻缘;二是彦卿身有残疾、不便征战,这一世都注定无缘大总统之位。好在彦卿与少卿本就是同母的兄弟,素最为亲厚、不分彼此,自也不会因这些个琐事生出什么嫌隙。再者,那曹毓良这些年的势头已大不如前,老段又一直不肯安分。若有朝一日大总统府里生了变故,自己也好借着小格格这门贵亲为由头,彻底与那失尽势的曹毓良撇净干系。
曹彦卿自是了然父亲的意思,却也于心底另有一番自己的盘算。他本就对那许多年前不过随督军上京时遥见了一面的芸表姐没什么好感——只因当日顾忌西北的局势,方才于大总统提及联姻时一口应允了下来——故对于婚期亦是诸多借口,一拖再拖,一晃便是熬足了五载。好在现如今曹毓良大势已去,曹氏一房也已尽了气数、再无丁点血脉存世。便是晋二军他朝借着顾家的钱银粮草壮大开来,自立门户改称为江东军亦可谓是指日可待。故眼下,抢在婚约之期兑现前将小格格迎作正房嫡妻方才是人生首等的大事!只因小格格与紫禁城里住着的那位皇帝小儿本就是一脉相承的表亲,曹毓良纵使心生怨恨,怕也不敢于明面上撕破脸面;再者话,大总统府里出来的千金小姐若是仅嫁与区区一地方参谋长为妾,哪里又是于脸面上能说得过的事情?到时只怕大总统府那头已是先行毁了婚书,再轮不着自己为这不由心的婚事费神劳力。
便也因此,曹彦卿于暗中多使了些心眼子:他故意早一日借旁人之口放出消息,说是于临县发现了吴老九及其余孽的踪迹,令归途中的少卿临时改道,耽误了行程;后又于今夜傍晚军队提前入城时,派田中兴于城门口拦截,绕过督军径直向少卿下达军令,命其守在码头至法租界必经的关卡处,静候一批违令偷运入城的军火。如此一来,少卿便不得空赴宴,自然也见不着督军原属意安排于他的上好姻缘。
“你可记得你我二人初碰面时的情形?”曹彦卿特夹了块炸得松脆的花蜜牛乳酥轻置于佟殊绾的餐盘边缘处,似不经意般于口中喃喃碎念道,“吃些点心垫着,便不觉烧心了。那蜂蜜与牛乳皆是解酒的良物,做成炸食,也不知你是否爱吃?”说着又添了一筷子焖得酥烂的酱牛脸颊肉于另一只小碟内,继续道,“你试试这道菜!我家厨子皆是打西北那头带来的,最擅处理这些个大荤的杂肉。对了,你若平日里可有什么喜吃喜喝的,皆与我说来。便是还有什么禁忌的饮食,也一并告诉我,我定仔细记着,也好不出差错。”
听了这么好大一串说话,佟殊绾刚触及菜食的筷尖又倏地撤了回去。“你一口气问了我这样多的问题,只怕是不愿让我吃了!”她嘴上嗔怪着,心内却不知怎的忽生了暖意。只因回城的这段时日里一直暂居于小公馆中,虽是每日的生活起居皆由四儿打理的妥帖周全,便是吃什么用什么吩咐一句也都如数呈了上来;但终归未有人亲口问过自己喜欢什么、厌恶什么,更别提那个只识关心自己钱可还够用的生哥、以及终日瞧不见人影的阿九了。
“是我错了。”见小格格低头咬了口微烫的牛乳酥,内里的馅料顺着嘴角缓缓流下就快滴至了衣上;曹彦卿连忙掏出自己贴身的绣帕,满面笑意的替其擦净嘴旁的污渍,“即便你不曾答我,我也定会慢慢知晓你所有的喜好!”只见那帕子上绣着大朵的合欢花,理应不是爷们儿该佩带的花式。
佟殊绾嘴角微抽,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故僵在原处。便是吃了半口的酥酪也直直掉回了盘里,与微辣的卤汁混在一处,瞧去好生坏了食欲。只见其呆愣片刻后侧过头去,正欲发难,忽见那曹彦卿的眸子里有光,偏笑起来的模样也似极了记忆中的阿姊。故一时眼底微湿,情难自已间再度于人前失了仪态。
“阿姊。。。。。。”
“怎的?可是我又说错了什么?”不知打何时起,曹彦卿的软肋便成了这小格格眼底里极力克制住的一滴泪。故见其如此,霎时方寸大乱——哄也不是,急也不是——虽未听清其嘴里念出的两个字为何,却已铁了心的认定皆是自己的不是。
“哪有什么?不过是这内馅烫口的很,直把舌头燎出了个泡罢。”回过神来的佟殊绾用力撇了撇嘴,借着三分刁蛮七分泼辣便将自己方才一时失控的情绪皆糊弄了过去,“哼!都怪你非要我吃这什么酥什么酪的!可是烫死我了!”言罢抬首,恰瞥见桌对面始终冷着张脸的伯爵夫人正扯起嘴角轻蔑似的盯着自己。佟殊绾微微一愣,心内不怵不恼。不过眼皮朝上一翻,冷哼半声,瞪着对识吃人啃骨似的眼珠子径直回迎了上去。她并不晓这股子莫名的敌意从何而起,只是隐约觉得这位冷冰冰的伯爵夫人似有几分面熟。故好一顿思索后,以手肘捅了捅一旁尚未接茬的顾洛生,低声问询道,“那伯爵夫人什么来头?”
曹彦卿脑子里仍记挂着那滴泪,尚未瞧出二人间的火花。故怔了半秒后方才缓缓答道,“那是我三姨娘生的五妹,她还在我那姨娘肚子里时倒是天天见着,如今亦是才见了几面,并不算熟识。”言罢,顿了一顿,似回过神来,忽又开口道,“对了,你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
“今夜尚未过去,你可是就忘了?”佟殊绾故作不解,心内确已揪住这话生了疑,“想不到曹少爷瞧着年纪不大,脑袋竟是糊涂的紧。便是那不足一个时辰前才发生的事情,偏就记不得了。”说话时,一双澄亮的眼珠不住于眼眶内提溜乱转,模样活像只成了精的小狐狸。
“你我今夜可是第三次碰面。头一面是前些时日于大街上,再上一面嘛。。。。。。只怕是格格那夜饮醉了酒,记不得了呢。”曹彦卿就着裹满青芥的生鱼片、慢悠悠嚼了口脆生的青瓜。他需要一些感官上的刺激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起来,好彻底抹去印刻在脑袋里久久挥之不去的那滴泪。
“曹少爷说的都是些什么,绾绾确是听不明白。”佟殊绾自顾添满了杯酒水,努了努嘴;侧过身去直盯住曹彦卿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道,“那日我曾说‘你与我早已是见过的’,某人却愣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信誓旦旦扮作不识。今日怎的?忽又念起续这旧情,自打起脸面了不是?”虽是面上好一副得意,食指却已于桌间不住地画起了圈子——只因回城已逾半月,近乎夜夜于那新都会里喝得烂醉;即便当真见过,哪里又是说忆就能忆得起的?
“那日你未必知晓你我二人确已是见过,但今夜你理应是该知了。”至此,曹彦卿眨了眨眼,忽压低了声线慢悠悠道,“今夜宵禁,本应是全城戒严的。偏是你那好生哥竟开着辆铁皮车于街头横冲直撞,惊了我四弟的马。”见对方身子猛然一颤,握住酒杯的指节渐僵至死白,虽是心内颇有几分不忍,却仍似未瞧见般徐徐卖起了关子,“你说这规矩早早立在这头,城内之人皆晓,原不该徇私。好在你生哥身上还当真存有份赴宴的帖子,本也应无碍。只是谁晓、他身上除了封帖子外,竟还多揣了两管子上了膛的铁枪!你猜怎么着?堂堂华商商会会长竟于街头鸣枪,不顾市民安危!偏我那四弟又是个嗅到血腥味儿便会癫狂的憨儿,杀人如切菜,便连我亦不敢与他起了争执。如今这事硬悬在脑袋顶上,横竖是不好办的。即便我抽得开身子亲去一趟,哪里又是三言两语便可解决得了的?”
“你究竟想怎样!”佟殊绾死咬住后槽牙,半响才憋出这一句。虽是面上就快不见了血色,但忽见旁桌有人前来敬酒,仍是强撑着笑容站起身来,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
“今夜有佳人相伴,我自不愿抽身去接这烫手的山芋。”待佟殊绾落座,曹彦卿笑盈盈的于台面下暗自将其不停绕着圈圈的食指一把揉进了手心里,皮笑肉不笑般冷冷说道,“对了,听说今夜码头上恰至了批于法兰西酒庄运来的上乘红酒。你说这酒可够不够作为贺礼,庆贺督军今日入驻浔城?”
“呵,原是在这等着我。”佟殊绾冷哼一声,用力掸开其覆在自己手背上宽厚却略显无力的右手;虽是强忍住盛怒,面色反倒于酒精的作用下较先前红润了几分,“什么红酒、什么到岸的?我听不明白!只是你抽不得身子倒也无妨,便是我顾家的人遭了难、自然亦须我顾家的人自己去救。”说罢,双眸微微一亮,已是忽转了副和悦面色径直站起了身去。只见她一手持着瓶半满的洋酒,一手举起只不大的高脚杯由大帅开始,挨个寻起了由头主动敬起了酒来。这酒喝得也是极爽快,皆是才添上一满杯三两口就见了底。故不过于厅中晃了两巡,已是一支半的酒水下肚,就快醉的撑不开眼皮。
好在今夜能于厅内坐着的多是些军旅出身的性情中人——半生将脑袋系在裤腰带上,皆是于沙场间摸爬滚打惯了的——故哪里又会有半点瞧不上此等能于男人堆里推杯换盏的豪气女子?相反,全因小格格性子洒脱不羁,是个女人堆里再寻不出的痛快人;故就连平日间尚且勾心斗角的阀门子弟们,今夜亦统统于小格格跟前敞开了话匣子,众人一口一个“好姐姐”、“亲妹子”的唤着,很快便闹作了一团。
曹汝怀眼瞧着小格格于席间闹过一通后东倒西歪的回至位上,似沉沉睡去;唯于心底里了然一笑,再无其余表示。全因那狐狸扮得再像,终究逃不过老猎手的火眼金睛——真正醉酒之人,双瞳理应混沌涣散。哪里又会好似她这般?眸子里始终透着股难掩的精明劲儿。
“彦卿,送格格上房歇息。”曹汝怀不过略抬了抬眼皮、轻使了个眼色,曹彦卿便已通晓督军的全盘用意。
“是。”只见曹彦卿起身离席,快步绕至小格格的右侧;不过左手环住其腰身轻轻向上一提,便将看似醉如烂泥的佟殊绾轻巧拥进了怀里。
厅内众人见二人亲密如此,借着酒劲已是起哄不已。一说倒不如今夜便索性圆了房,来一出喜上加喜,兄弟们也好趁机告假多热闹几日;又说过了今日须要改口唤小格格为“二嫂子”,曹彦卿为“驸马爷”,如此方才有合礼数!
曹彦卿自是字字皆听进了耳朵里,心内早已被这些个掺了酒气的荤话熏得热乎乎的,喜不自禁。但即便如此,面上却仍是副不解风情的君子模样,直教人觉得扫兴。
田中兴也混在起哄的人群里。只是愈发冷着张脸,直直的挺在外围不出一声。待一众醉客悻悻散去后,方才忽于厅中不见了踪影。只因他打心底里着实瞧不上此等下贱做派的新式淑女——即便督军与二爷今夜皆是千般百般的欢喜,自己也宁愿枉作小人替曹家除了这等骚皮烂骨的祸害!故已是蹑手蹑脚先行潜至了曹彦卿的卧房外,只盼今夜能寻着机会下手,就此了结这桩心事!
往日的曹彦卿,理应早已察觉出田中兴私生于心底的诸多谋划。但只因今夜怀中恰倚着位极妙的可人儿,故眼里心里便只存得下这独一份的心上之人,再无其他。只是若单说女人,他已尝过不下百回,既少不得模样身段皆赛过画中仙子的绝世佳丽,亦不乏门第显赫贵重的夫人千金。便是日本武士道世家配穿白无垢出嫁的姑娘,亦或是金发碧眼可自由行走于的租界工部局里的“金丝猫”,他也不是未曾试过。但偏是此等慧极偏又故作骄纵蛮横、倔强偏又招人怜惜、明明自尊自爱偏又刻意扮作轻浮放荡之态的小丫头,自己竟是头一回遇着。明明生有副乖巧无害的清秀面庞,骨子里偏是个阴狠决断的小妖女。扮起男人来风流倜傥不说,便是一身不合时宜的前清旧褂套在她的身上竟也凭空多生出了几分鲜活的灵气。
想至此,已是四下无人。曹彦卿这才会心笑出了声来。
只见二人踉跄穿过回廊,径直上楼去了间位于副楼顶层的卧房——那是间由书房、浴室、半圆形露台、西式卧房以及一小间由冰梅纹花格单独隔出来的半中式会客厅共同组成的套房——陈列虽简却不失考究,奢华之余满沁典雅。
曹彦卿仅开了盏外室的壁灯,借着朦胧的光线将沉甸甸的小格格轻挪至床中,替其褪尽了鞋袜——只见那一双玉足虽是肆意舒展开来,未经缠裹;却仍不足四寸,生得精致又秀气。曹彦卿捧着那一对小脚瞧入了神,末了才惊觉失礼,故仔细替其掖上了床初秋时恰用得上的蚕丝薄被后,方才失魂似的于床沿处坐下,细瞧起了眼前的姑娘。单论模样自不是怎样的绝色:脸周略显棱角,自不见江东姑娘应有的温婉秀气;腮骨均圆、颧骨微高,理应是个生来便极厉害泼辣的角色;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大而伶俐,只可惜下三白太露,便是机心与城府皆写在了脸面上,半点不见收敛。
曹彦卿撸起袖子,反复掐了掐佟府递来庚帖上所书的生辰八字,心中唯觉惊奇——若是七月初七寅时生人理应不该是这样一副女生男相的英气模样。故垂头又凑近了些许,生怕瞧漏了什么细枝末节般愈发仔细的端详了起来:或因小格格双颊被酒气熏得通红,好似泛开了一树海棠;朱唇微启,周身除却酒香外竟还隐隐透着股清甜的少女馨香。曹彦卿紧盯住她那对粉扑扑的脸蛋瞧了许久,忽觉头昏脑热,故于酒精的作用下用力扯了扯紧束于颈周的衣领,欲灭了这通身的燥闷。“万万不可。。。。。。”曹彦卿口中低念着,却又于起身时再度失了理智。
只见他径直俯身吻了上去——由额头至鼻间再至那一双滚热的薄唇——小格格紧绷着的身体令他愈发兴奋了起来。正吻至锁骨处,忽觉胸前似抵住了个硬邦邦的玩意儿,直膈得肋骨生疼。曹彦卿下意识睁眼瞧去,便见小格格正瞪着双凶狠的眸子,幽幽哼道,“我只当你是个假浪荡的真君子,故才肯逢场作戏般与你多亲近些。殊不知曹二爷竟也不过与那些个混迹欢场的臭男人一般德性,当真是我高看了你。“话未及说完已是一个利落的翻身,将曹言卿反裹进被中,夹于身下,令其半点不得动弹,“无耻之辈!也不知你寻常时披着这副道貌岸然的好皮囊,究竟于人后做了多少亏损阴德的下作事!”不知何时,佟殊绾的手里竟多出了把上了膛的毛瑟式手枪——那枪口正直直怼在曹言卿的眉心上——不过食指轻轻一动,便可轻易要了其性命。
“我的枪!怎么会。。。。。。”曹言卿微微一愣,继而笑出声来,“我自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只是格格这一身探囊胠篋的好本事,却也未见得有多敞亮!”曹彦卿于被中极力抽出只手,轻握于枪管处,“上了膛的军枪最易走火,今夜若我横死于这房内,只怕你也再难清白走出这大帅府邸。如此,倒不如你我做出交易可好?”
“这可是你说的!替我备好一身男装,一顶戴得住的帽子,还有一辆你素日乘坐的军车,须是于今夜可畅行无阻的那种。枪嘛,这把倒也好使,毕竟我素也是不爱用枪的。。。。。。对了,你还得替我想法子支开各门的守卫,使我来去自如不被人瞧见。最后嘛,你须得再替我打上一番掩护,只说我喝多了些,睡得沉了。”佟殊绾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仍似未尽。只见其说话时一双眼珠子不住向斜上方来回乱瞟;上下两片薄唇时而嘟起,时而微抿;至兴起处又似孩童般手舞足蹈了起来,愈瞧愈叫人喜欢。
“这些都好办,便是还有什么我也一并应了你。”曹彦卿移了移脑袋,小心避开枪口,“你既是去救你的生哥哥,我自不会拦你。只是唯有一点。。。。。。”至此,故作微顿,只为瞧见对方抢白时,神色间满是自鸣得意的可爱模样。
“投石问路?你定是想说,你需派一人跟着我不是?你自会说这些个当兵的不会只瞧见车牌便轻易放行,所以你须让你的副官跟着我。明面上是为护我周全,实则不过是寻个可靠的人盯紧我,也好瞧瞧那一箱箱明知运上了岸的红酒究竟被人藏去了哪里!”佟殊绾单手熟练卸下弹夹,退出子弹,空枪杆子于指间转了半圈后又将上回了弹夹的军枪搁在了曹彦卿的脑袋旁,“你便是不提我也是要说的!我素不识开车,自然需人代劳。而方才席间所见,你的这位副官理应是位于军中说得上话的。有他同行,自不会惹人生疑。”
“既是达成协议,格格可否高抬贵手,饶了彦卿这一时的唐突冒犯?”曹彦卿趁着松动,于被中扭了扭身子,又将另一只手艰难的抽了出来。
“那可不行。。。。。。”想至方才的轻薄,佟殊绾忽红了脸,“我好端端的女孩家,便叫你这混蛋毁了一世的清誉。若叫旁人知了去,岂不是要。。。。。。”她虽喝惯了洋墨水,从不拘泥于世俗定下的清规戒条,亦不在乎无关之人的指摘非议。但偏是这几个吻,忽令其忆起尘封多年的旧事,故一时间只觉浑身燥热,心内再难安宁。
“我定会八抬大轿娶了你来!”曹彦卿见小格格面红耳赤,似发了怔。故自知时机到了,忽握住其手,眼内看似真挚的说道,“我曹彦卿对天发誓,今生今世非佟佳殊绾不娶!便是从今往后,哪怕是成了亲,只要你不让我碰你,我便绝不会碰你。即使是那洞房花烛夜时情难自已,未经你准允,我也只做那干熬灯油的斋和尚,咬碎了牙自己忍了去!只因打今日起,你若是心悦,我便亦满心欢喜;你若是掉了半滴泪珠子,我定要想尽法子哄你开心。若是谁敢对你有一丝一点的不敬,我曹彦卿定亲手摘了那人的脑袋,千般百般的奉还回去!家中的地契、屋契、账本子、金库钥匙我皆予你收着。到了迎你那日,我必敲锣打鼓让全浔城的人都知道,你,佟佳殊绾,是我曹彦卿唯一的夫人,大帅府里享尽尊荣的二少奶奶。只因打我第一眼看见你时,便已知晓,我曹彦卿今生今世怕是再也离不得你了。”
情话说得好听,自然教人一时不识分辨。偏听者亦恰因过往诸事扰了心绪,即便平日里是个精明多疑的性子,一时间竟也被蜜糖糊住了心眼子,再不知该如何妥帖应对。
“谁说要嫁你了!”收回心神的佟殊绾用力抽出手来,侧身翻下了床。背身赤足立于光秃秃的地板上,淡淡回道,“亦不知你这番说话竟对多少个姑娘讲过!”说罢,只觉整颗心脏似被尖刀剖开一般难受,再透不过气来——这话,若是从生哥的口中讲出,该有多好!
“小心脚凉!”曹彦卿也不正面回应,只当未听见般单膝跪于地上,以自己贵重的薄羊绒外套小心包裹住格格的一双玉足,自顾念道,“寒从脚起。女孩子家若是冷了对足子,可是会坏了身子的。我既自认了是你未来的夫婿,定不会允你这般轻贱了身子、不识得照顾自己。”说罢,将其扶坐于床沿,又脱下自己的一双浅口里绒的皮鞋替她仔细套上。“你可坐着别乱走动,我这就去给你寻套合适的男人衣裤来。一会儿,你随着田副官出去,他自会带你去码头见你的生哥哥。只是我还有一事需提醒你,我那四弟幼时伤了脑袋,平日里唯觉杀人快活。你若与当真他碰着了,切莫似方才与我嬉闹般招他。他若见血红了眼,便是我与督军在侧,亦难控制的住。”
“知了。”佟殊绾歪着脑袋,细瞧着正跪于自己脚旁絮絮叮嘱的曹彦卿。忽觉若能被这般与自己旗鼓相当的男人哄骗一世,竟也不失为一件趣事。
“衣服虽好找,只是合适的鞋袜。。。。。。”曹彦卿站起身来,垂头瞧了瞧自己踩在地板上的一双大脚——从军习武之人,双足皆是宽过常人许多的。
“你让人去席上悄悄寻来我的两位贴身丫鬟,一个叫菁儿,另一个叫十三。菁儿素替我梳头更衣,自会替我装扮。十三未缠足且与我差不多鞋码,我穿她的素布鞋正好。另除之前定好的诸事外,你再找上两人去我来时随行的车里取来一对挂了锁头的樟木衣箱来。只因我的这些衣饰皆是我额娘生前留下的物什,即便是暂且换下,我亦要亲眼瞧着其一件不落的锁进了箱子里方才心安。”
“好,我皆记下来。这便速速去办。”曹彦卿疾步退了出去,反身走到外室。才开房门,便见田中兴正直勾勾的立在门外,已然事无阙漏皆听得了个干净。
“你既都听见了,我便毋须多言。切记,可给我盯紧了!”曹彦卿回首,警惕地向后瞥了一眼,以极低的声音严令道,“我要的东西,不容有失,亦绝不希望有人自以为是、从中作梗!这是军令,亦是我的命令!”
“是。”田中兴闻言,低垂着脑袋未敢正视。目光恰落在曹彦卿未著鞋的足子上,心内只觉自家主子适才仿似遭了天大的羞辱,故喉间的一口恶气再难平复,下意识间脱口道,“红颜祸水,还请二爷莫忘了多年来您所坚持的东西!”说罢,脱下对军靴,摆正于曹彦卿的脚旁后,疾步顺着长梯离去。
“竟是愈发长能耐了!”曹彦卿闻言不过冷哼了声,倒也未生多少愠怒。不过反身将房门轻合上后,又是一副旁人惯见的温润模样——只因旧日与母亲弟妹寄居于乡间时,诸事多得田中兴明里暗里的从旁帮扶。若非如此,依着自己的性子手段,早已容不得身侧之人存有过多的心思,处处暗生些不该有的主意!
只见他晃悠悠套上对军靴正欲离去,谁知行至台阶处耳内忽又隐约钻进了几响断断续续的胡琴声。故双腿已是不受控制般又行回至窗口,犹豫再三,却仍伸长脖颈悄悄朝戏班子候场的小杂院里探去。
这一望,不偏不倚,恰撞见戏台子一角,正借着月光偷读起书卷的赵墨苓。
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不过束发贴片,尚未抹彩俊扮,一袭打底的白袍松松的罩在身外,水袖轻挽至腕间。远望去却是仙气满溢,只教那七仙女入了凡尘也得自惭形秽、落荒逃回至天宫去!
只是这一番景象,于常人眼中皆应为“仙子入尘气高清”,仿若一副绝世的美人图卷。偏是落到了曹彦卿的眼里,竟硬生生被曲解作“宰相门前云中鹤”,好一副惺惺作态。“呵,装模作样。”不加掩饰的轻蔑与薄情满溢出眼角,只道寒彻入骨,唯令多情之人无比心凉。末了,竟又多添了句更不入耳的说辞,只道其是个脏了身子的戏子,哪里又是配穿白的!
这话天知地知,最苦便是那当局中人不知。原本不过是两个人的情怨纠缠,过了今夜却又多添了位似身陷蛛网般、怎都叫人缕不清脉络的佟府格格。
事到如今,只怕这浔城里的风,再也是歇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