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八章 大帅府夜宴(下)(1 / 1)蜜死R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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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忽降了今夜的第一道惊雷,打得身后紧闭着的琉璃花窗轰隆直响。

后院里的戏台开了已有一会儿,孱弱的京胡声混杂于聒噪的锣鼓声中,竟是半点也未示弱。

曹彦卿紧握着杯渐冻的茶水,看似优哉游哉的翻瞧着本泛了黄的古籍。实则桌旁的怀表已被来回开合了十数次,便连秒针跳动的滴答声也足以惹得他心绪不宁、再难沉下性子瞧进书中内容。

此刻距离小格格偷溜出府已逾一个多时辰,便是再过上一个时辰,院内的宾客也该陆续散了。

今夜宵禁,道路理应宽阔的很。故此处驱车行去码头,走小径单程不过二十分钟有余,便是循大路沿途经多几道关卡、也不过是再添十来分钟的琐碎。如此细算下来,车程一来一回,即便算上救人、寻货的时间,竟不过一个时辰确已是有的多了。

督军于早先开台时便已派人前来请了几次,说若是格格酒气散了些可来院子里一同听戏——全因适才督军于席间偶闻已故的祁芫格格在王府时最爱唤一位名为“白牡丹”的名角过府唱曲儿;偏那吴班主又主动自报家门,称自己与那位白先生师承一脉;其弟子赵墨苓早年间偶得白先生亲传授教,也算是白派的半个门生。故督军一时兴起,命副官定要于开台前将小格格请来,一道品戏。

曹彦卿原于心中计算着时辰,故头几回轻巧应答,只说那小格格醉得实在厉害,仍是起不了身子,待稍稍动的得些,便会下去。可如今就快闭席,事态愈发失了控制;自己偏又不得法子抽身亲寻,已然有些乱了方寸。故再三思索之下,唯有将全盘实情告知予督军,只盼那小格格能于落幕前平安归来,切莫真真生出什么难测的闪失才是。

谁知那曹汝怀确是个沙场间经多了大场面的老人儿,听副官于耳旁细细交代完始末后,面间并无透出半分形色。不过轻描淡写般回了句“知了”,便又以掌击髀,和着节奏,与邻座的佟老爷就着戏台上的曲段唱腔高谈阔论了起来。

这“知了”二字听着轻巧,却着实让本就惴惴不安的曹彦卿愈发胆战心惊了起来——他虽素是个主意颇多的妙才,即便泰山崩于前亦可谈笑应对;可面对今夜之困局,却忽似只被人装进了瓦罐中的人彘,无了手脚,竟是半点也度不出化解之策!正值焦灼难安之际,忽闻内室的露台处似有“砰咚”一声闷响。继而悉悉索索又是好一阵响动后,方才逐渐失了动静。

曹彦卿下意识将手搭在腰间的空枪套处,缓慢移动脚步,悄声行近。不过才靠近门旁,便觉脚下一沉,似被什么东西绊住,再动弹不得。

“是我!”那声音微弱中透露着凶狠,好似一匹受了伤的孤狼。既欲寻求救助,却也时刻提防靠近之人。

“你怎么。。。。。。伤着哪了?怎这样多的血?”曹彦卿低下头去,借着微光,只见一双暗红色的血手死死揪住自己的裤管——血手的主人面灰如鬼魅,已然意识模糊,怕是再撑不了多久。“你莫说话,听我说便是。我曾于军校里修读过几门医学课程,你若信得过我。。。。。。”话未及说完,便见佟殊绾虚弱的点了点脑袋。曹彦卿见状,连忙将其半扛于肩上,疾步行回至卧室后平放至床上,疾言道,“我这唯有外敷的麻药,故一会儿清洗伤口时或会极疼,你须自己多忍着些,再无其他法子。”说罢,竟不知从哪摸出了只硕大的军医箱子,熟练又麻利地将简易外科手术所需的一应器械于一旁的矮几上一字排开,以酒精及明火简易消毒后,又取出了对微微泛黄的橡胶手套自顾带上。

“放心,不过这点小伤,死不了。”说话时双唇微微颤抖,便连舌头也开始变得僵硬不听使唤。只见佟殊绾抬手指了指左侧耷拉于床沿处的胳膊,无力苦笑道,“如此看来,今夜我的命怕是要交予你了呢。”说罢,已是意识模糊。唯剩右手一直试图扯下左端衣袖,却是半点使不上气力。

曹彦卿闻言,不过略抬了抬眼皮,依旧眉头深蹙,半点不见轻松。待一切准备妥贴后方才持着把锃亮的解刨剪,小心翼翼地剪开其紧贴于伤口外端被鲜血泡至温热腥腻的衣衫,一边以酒精粗略冲洗一边仔细探查起伤口来,“子弹由后肩部斜入,左臂外侧端射出,属贯穿伤,暂不知弹片残留情况。”说罢用镊子轻捻起覆盖于伤口外部已然坏死的皮肉,仔细端详良久后方又冷冰冰地接道,“我要开始清洗伤口更深处的部分,会很疼,你。。。。。。”未及说完,便见佟殊绾迷迷糊糊似轻哼了半声,继而自行扯起被褥一角,死死塞入口中咬实,旋即又再度昏死了过去。

好一副娴熟应对的模样,竟不知这样要命的伤势她竟还遭过几回?曹彦卿瞧在眼中,心底隐隐抽动。近日确是不知怎的,竟叫这小丫头屡屡撩拨,频频失了克制。

“部分弹片嵌进了肉里,好在没有伤及骨头,也避开了较粗的血管。。。。。。”曹彦卿敛了敛情绪,小心翼翼的将冲洗掉部分血污的伤口彻底翻开,剪去周遭坏死的皮肉后,又以手术刀轻撬起弹片外部紧覆住的肌肉组织,硬生将异物剔出——虽远不及关公刮骨之痛,却也足以令一壮硕的成年男子瞬疼至昏死过去——锋利的手术刀一下又一下地切割着鲜活跳动的肌肉,温热的碎弹片伴随着刺鼻的血腥味儿清脆落入盘中,叮当作响。床上的伤者已是绝了大半条性命,虚弱的就像是具被人扯断了丝线的木偶——只见其双颊处原本微浮着的血管如今皆呈了青乌色,盘旋于半张面上,似蛛网般绽开;不住颤动的眼皮下眼白翻动,泪水顺着泪腺喷出经耳廓打在暗金色的枕头上,很快便湿了一片。

“如今伤口已基本处理干净,外敷上些麻药后你便不会那么疼了。”曹彦卿摸了摸浸渗入床面上的血污,将对方口中的被絮抽出,轻呼了口气,“待血止住些,我便会替你缝合伤口。放心,旧日修读外科时,我可从未缺过半堂。”

佟殊绾闻言,似从炼狱中清醒过来,迎着光线微微睁开半只眼睛,强撑住意识说道,“你需替我将那针脚缝的细密些,若是日后生了疤,看我不恼你。”说罢,稍侧了侧头,恰对住曹彦卿薄薄生雾的眸子,“你可是担心我死了?呵,我呀,可是存了九条命,哪里又是你那擅作主张的副官随意便能轻夺了去的?”许是回光返照,又或是那吃不得亏的性子令其提及那两番算计她的副官时忽觉有了些精神,故连眼前所见也随之变得清晰光亮,不似方才一般混沌无形。只见她抬起右手于眼前无力挥了一挥,继而徐徐念道,“他这枪瞄的不准,若是再准些,砰!只怕我的脑袋就该开花了。”说罢以右手作持枪状,瞄向曹彦卿的脑门,开了一枪。

“你怎知晓?”曹彦卿面无表情的望向平躺于床间好不容易捡回半条命的佟殊绾,抬手便将盘中沾满血污的弹片径直倒入脚旁的垃圾篓中,徐徐接道,“我这副官曾于我有恩,哪里又是我能管得住的?”早于清理伤口时他便觉察,这些残弹来自于自家军工厂里私下仿制出的一批45口径毛瑟枪弹。这批枪弹属残次品,因其相较于山西机械局所制精准度有所欠缺,杀伤力也略显不足,故早些时候已命田副官转手卖予其他地方的杂牌散兵,理应再难得见。

“我知与你无关,你亦毋须早早清理掉所谓的证据。”佟殊绾斜眼瞥至垃圾篓,冷哼一声,“今夜最不想我出事的人便是你。。。。。。”说着,竟还试图撑起身子,“你原想投石问路,于你那督军爹爹跟前立上一功。哪里又会舍得让我平白挨上一枪,还险些折了性命?”

“若是再扯动伤口,便是神仙也难救!”曹彦卿硬生将小格格按回至床上,固定好其胳膊后,背过身去,捻起针线,“你可知今夜我本不应列席?可我却暗中违逆了督军的意思,打散了他的如意算盘。”浸有药液的麻线艰难穿过皮肉,发出沉闷的顿挫声,“幸你今夜遇着的是我,若当真是我那兄弟。。。。。。”话未及说完,忽觉错漏,故身躯微微一颤后方才又低声自语道,“若你今夜遇着的是他,自然不会遭这一劫。”这话不假。依照督军的意思,今夜,自己理应亲守于码头处静待顾家私运的那批军火上岸。故田中兴即便是生了天大的胆子,也绝不能于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成功开上那一枪,置小格格于如此险境。

“呵,当真可笑!你违背了督军,你的副官又违背了你。。。。。。这可算是上行下效?”佟殊绾只觉左臂渐变得麻木,便是那不够尖利的银针打皮肉间穿走竟也不晓疼痛,“你那副官当真是个没心眼子的蠢货,他自认为是在助你,却不晓倘若我死了,你便今世都不可能再胜过你的那些个兄弟!”正说着,忽觉眼前景物似又生模糊,故闭上眼,语带讥讽道,“阀门世家子弟,若不能于战场上行军杀敌,便已与废人无异!狡兔死,走狗烹。这番道理你理应比我明白!”说话间,伤口已缝合齐整,唯是那外端才缠上的绷带处很快便又见了血污。“自古富贵帝王家,什么父子手足,皆是天大的笑话!你曹彦卿便真真甘心这一世皆让你那军功赫赫的兄弟压着,再无出头之日?”不过两番交手后她已深知,眼前的男人同自己一样,嘴里生满毒牙利齿,肚内包藏的也应是副瞧不见颜色的狠绝心肠——故即便当下以嬉笑示人,背后也绝收着把早已出鞘的刀子,伺机直插人心。

“你我怕是尚未熟及至此,故又何必早早坦言,唯恐不得落人话柄?”曹彦卿略抬了抬眼,未露声色。转过身去,逐一将染有血迹的械具擦拭干净。

“你的右手是几时伤的?”佟殊绾微眯着眼,再度试图单手支撑起身子,“左手执筷的人不少,然而左手确非是你的惯用手。”几番折腾后,仍是无果,唯是胸骨以上的部分卡于床头不得动弹。

“我的右手?”曹彦卿转过身来,举起右手于齐胸处翻掌细瞧后,笑言道,“我的这只右手,方才可救了你的性命!”说罢,有意上前,以右手搭在小格格尚未有知觉的左胳膊上,仅以左手硬生将其扶起。

“是吗?那便是我多心了。”佟殊绾笑笑,也不拆穿,待双脚缓缓沾地后忽又言道,“好在如今我也是个半只胳膊动弹不得的废人,你我一路,反倒齐全。。。。。。”

“能与格格同道,便是彦卿的福气了。”说话时眉目含笑,真真是一副天生便识哄得女人晕头转向的好皮囊。“如今这戏唱得也差不多了,我这便去将你的两位丫头请来,替你梳洗。”不过于转身时下意识瞧了眼窗户外头,却已被身后远胜狐狈般狡黠的小格格收进眼里。

“你切莫去的久了。”待脚步声渐远,佟殊绾扶墙起身,缓缓踱步至窗口处。

院内满是胡琴锣鼓,喧闹嘈杂。

唯有空无一人的军车静静停于檐下,车头处似还隐约瞧得见弹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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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院墙那头。

白初九一袭黑袍隐匿于暗夜中,半身皆是斑斑血迹。

今夜之局,自认为通晓一切的他,竟也是半个时辰前方才彻底探清所有关窍,知晓自己竟也不过只是盘中的一枚棋子,从非什么掌棋之人!

回顾种种,今晚码头之上,声东击西、暗度陈仓的法子确是他所度所想——先于报了关的口岸上大张旗鼓的布上一处,再让叶莺莺故露出些破绽偷躲于另一处。实则真正的货物并未走顾家的码头上岸,而是借了法租界工部局并不对外的通商口子,私运入城。紧接着又备上两辆一模一样的铁皮车,将东西全藏于其中一辆的座椅下头。自己则与顾洛生交换衣物后,带着赴宴的帖子各自开走一辆。之后,依照计划,自己大摇大摆行大路引开虎视眈眈的觊觎者;顾洛生则绕过岗哨专行鲜少人知的山野小径,带着东西于城外兜上半个圈后,再与洋官员归城的公务车会合,一道返回至租界。

谁晓千算万算,自己一行竟是畅通无阻,便连半个“尾巴”也未曾瞧见。反倒是顾洛生那头不知撞了什么霉运,半道上让群醉了酒的**莫名截了去——空受好一出盘问不说,脑门上竟还无端遭人顶了管上了膛的枪杆子,受尽屈辱。故待自己领着人手再寻回码头后方才知晓,原是顾洛生乘坐的车内藏着的竟也只是如假包换的红葡萄酒,再无其他!

白初九当即便懵了,载着受了风又犯急了烟瘾的顾洛生匆匆行回小公馆,半点也理不出头绪。若非半途中遇着相向驶过的军车,只怕今夜的迷局,自己竟是想破脑袋也寻不出个究竟。

白初九还记得,当他安顿好顾洛生,孤身驱车紧随至码头时,枪声尚未响起。空无一人的军车内,唯是车尾处静静躺了只上有年月的樟木箱子。

那箱子白初九见过——是大福晋未出阁时,老福晋特备给长姐日后陪嫁所用的衣箱,共两对。虽不是什么极好的木料,但只因其为整木所制,四只箱盖上的木纹偏又生得极为相似,肉眼难辨。故也勉强算得上是件世间少有的稀罕物什,寻常人家亦是轻易难以得见。

故此刻,隐匿于黑暗中的白初九开始打心底里庆幸:若非自己今夜执意想要弄清楚整件事情的始末关窍,若非自己担心小七儿的安危始终未愿先行离去;那么如今,那枚弹头应该已经直插入小七儿的后脑,生夺了她的性命!

好在,最终,她还是挺了过来——毕竟,猫皆有九条命,小七儿自幼便生得比那猫崽子还要精明,哪里又是一枚子弹便可轻易绝了其气息的?故白初九始终遥望着深墙后居于顶层的那扇小窗,直至隐约瞧见身著一袭石榴红裙褂的小七儿似立于窗前,方才彻底舒了口气。

“多谢菩萨,多谢菩萨。”一双手半世救人、半世染血,面对神灵却仍是虔诚笃信。只见白初九“扑通”跪于地间,嘴里喃喃念着,“你既让她活了,我便是即刻填上性命确也值了。”说罢,又脆生生连磕了十八个响头——每一下都极重,半分未有敷衍。

此时,院内恰做着《埋玉》。

正逢器乐间隙,几下似有若无的闷响惊得台上本就资历尚浅的梁侑苓冷不丁地激起一阵寒颤。她忽忆起自己初学艺时,曾无意间听班子里的老人提及,旧时戏园里曾烧死过一位小生。那小生天资极高,原就是做唐玄宗的。被人抬出来时已成焦炭,唯双手高举,与门框黏在了一起。老人们还说,如今班主订下辰时姑娘们皆须于园子内练功的规矩,便是担心那小生的冤魂作祟。

故侑苓越想越害怕,只觉那一声声闷响似是那小生咽气前绝望的叩门声。故其唇齿忽觉钝木,就连本该脱口而出的念白也生得不复利索,“寡、寡人不道,误宠逆、逆臣,致此播迁,悔、悔之无及。妃子,只是累、累你劳顿,如之奈、奈何呀!”

未及梁侑苓念完,吴驼子已率先于台脚处钻出,“扑通”一声伏在了地上,额角生汗。乐师们见状,亦及时停下手中活计,慌乱跪于戏台两侧,大气都不敢喘。故台间,唯剩那赵墨苓仍视周遭一切如无物,自顾念着唱词,“臣妾自应随驾,焉敢辞劳。只愿早早破贼,大驾还都便好。”全因她是个戏疯子,上了台后便似被角色附上了身,唱罢方休。

“好!好极了!”曹汝怀原觉有几分扫兴,正欲发作;谁知忽又瞧见台上这位与别不同的角儿,眉头霎时舒展开来。故这才留心打量起高台上的杨贵妃,只叹厚厚戏妆之下,竟是藏了副极秀极规整的眉眼。“赏!”曹汝怀于手旁的托盘内抓了好一把银元掷上台去,枚枚皆精准落于赵墨苓的脚旁,叮当作响。

那吴驼子闻此,又惊又喜,赶忙抬起头来谢恩,就连额间的冷汗也倏地缩回一半。只见其呲着口黄牙,朝台上挥了挥手,待乐声又起后,再度匍匐至督军脚下又叩又拜——谄媚之样像极了夜宵摊前摇尾乞食的哈巴狗——只差用舌头去舔官老爷脚上的靴面子,以讨尽其欢心。

“哟,哪里来的一条好狗?”院内不知何时多了一位少年——风尘仆仆、面上还挂着血痕;被汗液打湿的发丝尚未干透,一缕一缕的黏在布满红土与火药的前额上。他的身上套着件褴褛的军服:一只袖子被撕扯的不成样子,另一只袖子胡乱别至手肘处。露出的一节皮肉上,狰狞的疤痕如蜈蚣般由手背盘踞至小臂,触目惊心。

“父亲。”那少年大步穿过人群,将手中浸满黑血的布包径直扔在了督军手旁的案几上,咧了咧嘴,“孩儿为父亲带了份贺礼!父亲见了,必然欢喜!”

“哦?”曹汝怀起身,特将背脊挺直,欲挡住身后宾客好奇张望的目光,“莫不是。。。。。。”只见他单手托起颇有些分量的布包,紧收在胸前,轻掀开一角后,借着台上灯光朝里望去——温吞的血腥气儿霎时冲入鼻腔,直令人作呕。“好!好!”虽只有两个“好”字,但院内众人皆晓,这份礼物的分量理应胜过今夜所有的贺礼。

“曹、曹兄得的是什么宝贝?可否也让佟某见、见识一二?”早已醉得不省人事的佟元筹忽被这两声“好”字惊醒,迷迷糊糊间踉跄起了身,不识趣般伸手便欲讨要曹汝怀手中这件所谓的“宝贝”。他除去眼盲心昏不识察言观色,便连嗅觉也因常年酗酒变得钝木。故这腥臭的血味满院皆察,唯他半点不觉。

曹汝怀自未料及这一出,蹙眉微愣。下意识将手中的包袱转而塞进身后副官的怀里,示意其先行退下。“佟兄,这。。。。。。”几度语塞间,忽瞧见不远处,似有救星姗姗行来,这才长舒了口气。

“绾绾方才不胜酒力,失了态,这才下来的迟了,还望督军切莫怪罪。”人未到,声已至。待行至督军面前时,又颤悠悠福了一福,整个人径直横在佟老爷与督军之间,为的便是叫那没脑子的老东西再不可于督军跟前胡言坏事。“十三,菁儿,还不快扶阿玛离席歇息!”言毕,未减凌厉的目光忽扫过一旁素未谋面的少年,待视线略微停顿后,方现柔和,始浅笑接道,“绾绾方才听彦卿提及他还有一位兄弟,最是个旁人所不能及的少年英雄,想来定是这位公子了。”说着,又是一福,“绾绾见过少帅。”

“呵,我可未曾与你见过。”不过冷眼一瞥,已是径直越过身前少女,大步行至曹彦卿跟前,行了个大礼,“哥哥!”,原本狂傲的少年于兄长跟前乖巧的像只温顺的小羊羔,“哥哥快来瞧瞧我送予父亲的这份礼物,哥哥见了,也定是欢喜!”说着径直牵起曹彦卿的左手,神态模样皆似极了个心智未开的孩童。

“少卿,不得无礼!”曹彦卿不过眉头微微一蹙,那少年便委屈的垂下脑袋,“还不快向格格赔罪!”说着已是掸开少年的手,上前一步扶住被其晾在原地、身子已微微有些晃动的小格格。

“哥哥。。。。。。”曹少卿虽是不解,却仍万般不情愿的挪至佟殊绾身侧,低声嘟囔了句“失礼了”。见对方似并不放在心上,转而又是一脸天真烂漫的拉起彦卿的左手,试图将其带至督军跟前替其邀功,“今日我送的这份礼物,皆是哥哥的功劳!我这便去与父亲说道!”

“少卿!”曹彦卿厉声呵止,见院内人多眼杂,又即刻转了副笑脸,和煦道,“你瞧你,尽顾着说道,确是不识趣。大家还等着听戏呢,若非什么要紧事,待散席后我们兄弟俩说个彻夜亦不迟!”言罢,瞧向督军,似有示意。

“少卿,还不快去换身能见得人的衣物,再来见客。”曹汝怀轻咳一声,已然会意,疾步上前亲请小格格入座,“怠慢了怠慢了!原说着请格格下楼听戏,谁知竟叫这浑小子搅合了去!”言毕,微顿了顿——只因不经意瞥见其袖间隐约渗出的血色——方再接道,“今夜风寒,让格格于风中久立,实属曹某招待不周!彦卿,还不快脱下件衣物,为格格披上。”

“是,督军。”曹彦卿褪下新换上的礼服外套,仔细搭至小格格肩头;遮挡住血迹之余,又生怕会再触其伤口。故待落座后,先是不安的移了移座椅,后又将二人之间隔着的案几移开。见小格格嘴唇生乌,便擅自将其冻至冰冷的右手揉进自己的手心里,捂得紧紧的,半分不愿松开,“这折戏不算长,再忍忍。”说着不自觉般将身子向左倾侧,肩膀亦微微架起,“若觉得累,便靠着歇息会儿。待少卿来了,我便好寻个由头与你先行离席。”

“许是方才那几步走的急了,伤口崩开了些许。如今虽不知疼,但总觉浑身倦得很。”佟殊绾乖乖将脑袋倚在曹彦卿的臂膀上,长吐了口气,“台上做戏,台下亦做着戏。无趣。”说罢,忽抬眼死死盯住戏台上正扮着杨贵妃的赵墨苓,半晌后方又出声,“哪里找来的戏班子?”

“哦,说是浔城里颇有名气,便请来了。”曹彦卿忽闻格格提及戏班子,似不识般,视线轻飘飘的扫过舞台上正满目愁怨望向自己的杨贵妃,不咸不淡的答道,“好像叫做什么‘满生园’。是个唱昆曲的全女班,西北面不常见,故图个新鲜。”

“扮贵妃的那位你可知叫什么名字?”话才出口,便觉握住自己的那只手似微微一紧——全因佟殊绾最是个多心的性子,故下意识已然惊觉,台上台下这二人间,理应藏有些旁人不明的蹊跷。

“你若想知道,我替你打听便是了。”曹彦卿轻咽了口唾沫,目光不自觉地又落回至贵妃身上——今夜这台子戏是他亲请的,故自是从未顾忌要于赵墨苓眼前同另一个女人亲近。

“原来是位旧相识。”佟殊绾抽出手,三指轻压于曹彦卿的脉搏上,撇了撇嘴,“呵,曹二公子当真是生了副抹有蜜糖的巧舌,不过才至浔城几日,便已哄得这位传闻中最是薄情寡性的赵老板另眼垂青。”说着,又忽挽住其胳膊,脑袋故意于其肩头处蹭了一蹭,娇声道,“待她下了台,定要恼你!”

“不过是个无谓人,恼与不恼的又与我何干?”说这话时单边嘴角微微下撇,确是不以为意,“你这话听起来,倒像是有些吃味。”曹彦卿立了立身子,于果盘中捻起一只梅饼,递至佟殊绾唇边,轻声道,“我呀,只在乎你可曾恼我?”

“我可不爱食酸的。”佟殊绾将头扭向一旁,余光仍扫着台上贵妃的反应,“比起台上你的那位旧相好,我对你的右手反倒更加有兴趣。”

“你怕又是忘了,我的这只右手,方才可救过你的性命。”曹彦卿笑笑,忽将手中捏至有些湿润的梅饼扔进嘴里,干嚼了几下,“我偏最喜食梅子,特别是那咸盐腌渍出的酸梅干,咸甜酸苦,最是惹人回味。”

佟殊绾不再出声了,视线死死地落在那贵妃身上,再也移不开去——只因生哥钟情上了一位戏子,夜夜皆掷千金,偏是如此,竟依旧换不得那卑贱之人半分的好脸色。“我最不爱听戏了。”台上咿咿呀呀又过了半折,佟殊绾忽扯了扯曹彦卿的衣袖,懒懒嘟囔了句。恰是差不多同一时刻,耳旁亦幽幽飘来了句“听戏最是无趣”。

故佟殊绾循声探出头去,只见曹少卿不知何时已换了身黑底金线的中式长褂,紧贴住其二哥落座。鞋底沾泥的双脚斜搭于一旁空出来的案几上,腿间还架了只六角红漆雕有“红梅报春”的干果盒子——只见那盒内,糖姜、冬瓜条、金丝蜜枣、梨脯、苹果脯皆已见底,唯是酸梅干仍满满堆于一格中,似半颗未取。

“又是个不喜食酸的。”佟殊绾伸了伸褪,以鞋尖轻戳了戳曹彦卿的脚踝处,娇嗔道,“今夜上的是新茶,若是再配有糖莲子便好了。”

“当真巧了!少卿最爱食的便也是那糖莲子!”曹彦卿笑道,“你既喜欢,我便让厨房多拿些出来。只因少卿平日里周不时嚷着要食,故厨房便舍不得将其端出来招待宾客。”说着,又自顾于手旁的果盒里抓了几颗沾满盐粒的话梅干一并扔进嘴里,嚼了许久,方自言自语道,“我记得你幼时并不喜嗜甜,便是母亲熬煮的番薯汤丸你也嫌它腻的紧,不愿多食。”

这回,又轮到曹少卿不识出声了——只因,他亦不曾记得,自己是打几时起喜欢上食甜的。

他只记得,那日市集上遇着了人贩子。与小妹逃出来时不慎撞伤了脑袋。故仓皇间唯有藏身进了口大箱子里,待再醒来时,已是辗转去了处不知名字的小城——彼时那小城正闹饥荒,耗子都寻不出半只。小妹为了换碗汤水果腹,被一个假好心的婆子领走,就此便再无了音讯。

或因撞坏了脑袋,关于童年的记忆始终支离破碎,难以拼凑完整。因而那个梳着麻花辫、每日偷偷塞给自己半颗糖莲子的姑娘,便愈发于曹少卿的心内盘踞开去,逐渐填满每一处缝隙。

“安禄山叛乱,李隆基逃离长安,这戏唱得当真是‘恰如其分’啊!”只因想起糖莲子,想起了那个自己心爱了一世的姑娘。曹少卿忽将膝上的果盘一股脑扫落至地上,红着双眼,莫名暴怒了起来——那一年,他丢了妹妹却遇着个学戏的姑娘;同是那一年,这个学戏的姑娘被人害死在了戏班子里,面目烧至全非。

台下宾客本不过皆是饭后受邀聚于一处,听戏消遣。只觉应酬之余能一睹赵老板的绝世风采,倒也不失快活。可如今经少帅这话一点拨,皆后知后觉出了些别样的滋味。台上做的是《埋玉》,讲的是马嵬惊变,唐明皇与杨贵妃的故事。这戏选的不巧,便不巧在于可藏有“借故隐射”之意:若将督军比作唐明皇,便是暗指如今曹军盛况不过皆是昙花一现,他朝必将如今日吴贼一般仓皇败走,成为丧家之犬;更甚的是,大帅身侧恰又坐着位入门不久的十八姨太,正值盛宠,风流自也是不输于戏中所述,颇具祸国媚主之态。再另,若将丢了浔城的吴老九比作戏中弃城而逃的李隆基,便是在暗讽曹汝怀不过同那乱臣贼子安禄山一般,名不正言不顺,实属小人一时得志,他朝必将遭‘郭子仪’赶离浔城,不得善终。这下真真好了,整出戏的意思硬由少帅拔高至了这份上,即便本是无心亦得叫在场诸人咀嚼出几分别有用心的滋味来。

如此场面,众人自当是战战兢兢,生怕不慎戳破了最后的一层薄冰,惹来大祸。故院内忽又是一阵死寂。就连那素未生脊梁、最识奴颜媚骨的吴驼子一时间亦不知是跪是立。索性便缩在戏台子底下不出声,权当自己已死了去。在座,唯是佟殊绾不怕,始终以余光偷瞄着督军的反应。见其面色渐青,已是无奈努了努嘴,只叹这曹家老四当真生了副猪脑子,怕是未及其兄长万分之一的精明——全因这话明面上听着是将整个戏班子的脑袋皆悬在了横梁上,摆尽了阀门子弟的气焰;实则往深处多想一层,竟是反将督军的脸面堂而皇之的放在了处没有台阶可退的高台上,令其成为全城笑柄。故她语塞之余,不禁暗戳了戳身侧恰举着盏茶、口中还含有半口雀舌的曹二少。只盼这曹军文胆能化解局面,将督军面上如今烧得正盛的这把怒火于众人跟前巧妙盖掩下去。

那曹彦卿本正就着口中梅香、漱着炒制不足月余的湄潭翠芽,于脑内盘算着一会儿该如何借着小格格的伤势,亲去其位于法租界内的小公馆里探上一遭。谁知忽经少卿这一番搅合,一口滚茶霎时呛在喉间,吐也不是,咽也不是。他只怪督军平日里太过纵容少卿,任凭他张狂惯了,以至于什么场合该说什么样的话,他竟是从不需放在心上。

戏台之上,赵墨苓仍保持功架,呆呆僵于原处。一双最是含情的眸子怔怔盯着台下茶水恰举至半空中的情郎,张了张嘴。全因今夜之前,他们还曾背过众人,缠绵于床榻。耳鬓厮磨间存着的皆是你侬我侬的真切情意,以及口口声声绝无虚言的海誓山盟。可不过一日,他便由初至浔城、不名一文的小本商贩,一跃成为足以伴于大帅左右、似已有家室的显赫公子。若仅是如此,倒也罢了。谁知方才听他的妻室唤那来人作“少帅”,又见那少帅竟毕恭毕敬的回称他为“哥哥”。想来若非是表亲,只怕就连姓名亦不曾如实相告。故如今即便自欺欺人——只道他那妻室算不上如何可人的相貌,许是家中父母强许于他,并无多少场面下的情分——亦是难绝心口刀刺针扎之痛。

“蠢货。”佟殊绾朝台上翻了个白眼,亦不知这话指代的是哪位。只见其眼珠子于眶中提溜一转后,猛然揪住曹彦卿的袖子,附在其耳旁低声疾言道,“一会儿我说什么,你皆替我想法截住你那兄弟,切莫让他再坏了事!”话落,已是摇摇晃晃起了身。余光半点不瞧一侧怒气正盛的少帅,径直望向戏台之上,高声笑言道,“绾绾幼时便居法兰西,戏听得少。若说是‘恰如其分’,绾绾只晓那洋人书里头皆颂唐明皇与贵妃伉俪情深,便连上苍也为之动容。故百年后还将二人封神成仙,令其永生永世皆可相爱相守,作世人之典范。”说着,面向督军与十八姨太福了一福,“督军与夫人恩爱,绾绾着实羡慕。”虽是牵强附会,却也足以令那曹汝怀的面色缓和许多。言毕,未及停顿,已是一个回身,面朝曹少卿而立,故作天真道,“绾绾瞧过的史书不多,只记得后人皆评说,安史之乱全因唐玄宗被美色所惑,方至贵妃误国。少帅方才的那句‘恰如其分’岂不是。。。。。。”话未及说尽,忽目似尖刀般直勾勾的剜住曹少卿那对盛血的眸子,嘴角轻瞥,似带讥讽。

曹少卿头脑简单,又本就难平怨恨。经这一激,自是无比震怒。心头的一把烈火越烧越旺,抬手便欲抽出腰间的枪杆子,只想立即崩了面前这满口胡言的死丫头。若非曹彦卿及时起身,硬横于二人之间,只怕小格格已是当场血溅督军府,神仙也拉不回来。

“绾绾不懂戏,故瞧戏,便只为图番热闹。扮相功架好看,唱词念白利落,足矣。其余的,若硬要似少帅般强于戏文中寻出什么差错,亦或是一时兴起欲借人命立威,只怕少帅定是不晓,旧日里雍正与乾隆两位爷儿也曾召人于宫中唱过这出《长生殿》呢。”言罢,又面朝回督军福了一福,自顾坐下,半点不瞧被曹彦卿死死按住、恨不得生吞活剥了自己的曹少卿。

“格格说得极妙!既是老祖宗亦听过的戏,又哪有只瞧半场的说法!还不起乐?”曹彦卿仅以左手反扭住曹少卿几欲拔枪的右手,无暇顾及督军的意思,已擅作主张朝台上喊了一嗓子。待乐起后,方微侧过身,挡尽后排看客的视线,用力揪起曹少卿的衣领子,恶狠狠地威胁道,“你若再胡闹下去,便是要亲手害死你的莲子姑娘!”

“哥哥是说。。。。。。她,她亦在这台上?”曹少卿闻言,似中了魔咒般,眸子里的火瞬时熄了下去,便连腿脚也绵软不听使唤——众人皆说她死了,可记忆里,确是她将自己背至军营外,恳求那守营的小兵救了自己一命。

“那还不快坐下!”曹彦卿咬牙吐出这六个字后,缓缓松手。落座后,松了松衣领,面上又是一副谦和模样。

“是。”曹少卿扶椅坐下,手中紧攥住久藏于心口处的桃木珠,目光凝滞于戏台之上,再也挪不开了。

“你与他说了什么?他竟这般听话?”佟殊绾理了理裙摆,只觉经这一番闹腾,自己的伤势已痛快了大半——虽是瞧不见曹彦卿方才的神色,但他的那只右手确是使不上气力。

曹彦卿不答,唯是面上笑笑。眼睛先是扫过一身狐狸骚气的唐玄宗,继而又侧目瞧了瞧身子又肥又圆、鼻唇皆丰的高力士。只因方才一时情急,胡诌了句瞎话,故如今已然骑虎难下,不知该如何是好。

“心不在焉的很,只怕你也是千百般地不愿与我同坐于此听戏。”佟殊绾撇了撇嘴,遥见十三行来,再坐不住了,“今夜的戏既已瞧得差不多了,我也该回府歇息去了。”

“这台上的戏还唱着呢,怎就差不多了?”曹彦卿心内正烦,不过随口应了句。待十三行近,方才后知后觉般想到些什么,“是该走了。”故啖了口茶后缓缓起身,于督军耳侧交代了几句后,当真领着小格格先行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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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二人才出了后院,原闹着要回府的小格格偏又不急了——先是借故说那旗头重的很,花盆底摇摇晃晃的不好行走;后又说要将身上的珠宝首饰皆换下来,清点后锁入箱中方觉踏实;紧接着又唤手疼,说是伤口崩裂开去,须重新上药缝合才是。故待真正起身回府,已然过了子时,宾客尽散,唯剩尚未收拾尽行头的卖艺人仍于后院忙碌。

此时佟府的马车仍在大门前候着。佟老爷喝多了酒,半仰在车厢内呼呼大睡。赶车的是十三。菁儿则手持灯笼毕恭毕敬的立于车外候着,双颊被风吹得通红,半分不敢偷懒。只因原本驾车的王管事开席后不久便混在人堆里多喝了几杯,不知倒去哪处安睡了。故如今随行的人里头,便只余十三尚识驭马,临时充当起马夫的角色。

“格格怎还未出来?”菁儿捶了捶渐麻的双腿,吐了口气,“我自幼便待在府里,可偏偏除了梳头,格格今夜皆只唤你入屋服侍。你素是舅老爷那头的,又怎会晓得我家格格的心思?”

十三闻言,并不出声,面上表情亦不多。一双眼珠子定在框中,像极了块不识动的木头。

“我与你说话呢,你切莫得意!我与格格间的情分自然不同,若是格格他日嫁了,定也只会带我同去,轮不到你!”菁儿自顾说着,丝毫不知身后十三已然悄声下马——十三长居地底暗室,眼力耳力皆远胜常人,诸事易先觉察一步,便是手脚也较旁人更轻些。

“你。。。。。。”见十三久未出声,菁儿忿忿扭过头去——忽闪的烛光恰打在十三的半截面上——极力克制住恐惧,深深吸了口凉气。

全因那十三生的奇怪。五官分开来单瞧皆应是美人绝色,可偏是凑在一起,只觉整张脸硬邦邦的很,半点不似活人应有的模样——头皮剃得就快见青,一双浑圆的瞳仁纹丝不动的定于眶中;鼻梁又挺又直,似如刀削;下巴尖翘,面颊却并不显干瘪;整张脸半分不沾血色,双唇却又似染有最艳丽的胭脂膏。故其一袭粗布素衣静立于夜中,戳眼瞧去竟颇有几分似祭品店里的纸扎娃娃,由骨及皮皆透着股瘆人的阴气。

曹彦卿打老远已听见菁儿的满腹牢骚,原想借着其话头子当面打趣小格格一番。谁知抬脚迈出门去,未及张口,一抬头便已径直迎上立身于马侧、眼白微翻的十三。故一时间只觉脊背后渗出一层冷汗,不禁连打了好几个寒颤——之前虽已于屋内见过几面,但彼时烛亮灯明,自不似如今半盏灯笼底下戳眼瞧着诡异。

“二爷这是怎么了?可是觉这风口处冷了些?”佟殊绾暗笑半声,明知故问道。只因阿九那头尚未及养成的娃娃们,终日皆生活于不见天日的暗牢中,日日为了半个馒头角斗厮杀,一个个皆渐活成了副不辨人鬼的怪异模样。故如今虽是初到地上,见着了光,可一时半会仍是难摒身上长年累月积攒下的死人气,样貌自然不同于常人。“既是今夜天寒,二爷便送到这罢。”佟殊绾躬身一福,已然准备自行离去。

“那可不行!”曹彦卿收回视线,定了定神色。将久披于小格格肩头的外套拢了一拢,故作脉脉道,“既是我的人伤了你,我定是要对你负责到底的,哪能这般轻易便任由你一人归府?”他心中已有盘算,今夜这程,确是非行不可。只因那军火既已上了岸,断没有于城中凭空消失的可能!

“我阿玛与我同行,怎就是一人了?再者话,只怕二爷今夜需负责的并非绾绾,而是我顾家今夜到岸的那批宝贝罢?”佟殊绾笑笑,单手取下肩上衣物,已然瞧穿了曹彦卿的心思,“今夜你要寻的东西如今已在我顾家小公馆中放着,再无变数。二爷与其在此费心应酬绾绾,倒不如趁着督军尚未歇息,负荆请罪了去!”话落,微抬了抬手,十三已先了菁儿一步,抢先上前服侍——十三,即丙子。这一夜,仅凭一己之力,终究事难从心。故三日前,佟殊绾已于阿九处亲挑出一位婢女,补序丙子,只说是从舅老爷府上暂借来的丫头,赴宴时充下场面。

“格格这话,可真真是辜负了彦卿的一片真心啊!”此地无银,曹彦卿候了半夜,便是要等小格格的这句话——他原不过怀疑那东西早已上岸,于宵禁前便已抵了顾家。可如今小格格竟主动提及军火下落,言之凿凿间,忽令曹彦卿觉察,原是自己寻了一夜的宝贝至始至终竟就藏于佟府随行的马车之中,近在咫尺。“格格许是不知,督军最喜,便是瞧见你我二人喜结连理。”说这话时,眉目里含着笑,但这笑冷冰冰的,透着股狠劲儿,于今夜席间之笑皆是不同,“须知,于我曹家眼中,格格可比今夜入城的那批军火更为宝贵。”

“督军的心思以及你们曹家人的心思,绾绾不想知也不必知!只是我佟府马车简陋,恐容不下二爷!还请二爷留步,早些回去歇息!”佟殊绾挺直背脊,直迎上去。言语间莫名生出的怒气于曹彦卿的眼里,既是心虚,亦是破绽。故至此,他已愈发肯定,自己寻了一夜的军火如今定就藏匿于这马车之中。

只是曹彦卿心中所思所想,佟殊绾又怎会不知?故待其言毕,已然不顾伤势,由十三搀着,扭身朝马车处疾行而去。

这正是二人行事、性格间最大的分别。曹彦卿纵横沙场多年,观大局,擅谋略,出招间皆有兵法所依,算的亦从非小事。故自以为知人性晓人心,无人可于自己眼皮子底下横耍手段,半分不露破绽——确也因其慧极而蔽目,故今夜才会被小格格九成真中唯藏于真下的一成假所骗,自以为掌了输赢。佟殊绾则不同,其自幼混迹于市井江湖间,使得虽皆是些上不了台面的小聪明,从无章法可循。却也因此识得观人于微,阴狠狡黠非常。最擅便是扮猪吃老虎的手段,尽爱装傻充愣干些灯下黑的勾当。

“格格这般匆忙,竟连衣箱子也不要了。”曹彦卿侧身而立,并不急着追上去。全因适才,他已命人将小格格盛有华服首饰的两只衣箱子,悄移至自己的军车上。“格格若想取回,还是应亲身寻一趟才是。”早先于城内收集情报时便已听闻,小格格素记挂离世多年的大福晋,将其留下的物件皆当做宝贝,便是佟老爷亦碰不得——人心中有了牵挂便也徒生了软肋——故曹彦卿一早便已对这两只箱子生了心思,始终派人盯着。

“你。。。。。。你还我!”佟殊绾弯腰瞧了眼车座底,果真空空如也。故扯着裙摆,将计就计,气冲冲地跳下马车,撒起了泼来——那箱子是于曹彦卿的眼皮子底下装上的,须八人合抬方动;佟府今夜随行唯带三人,王管事垂垂老矣,早已栽倒在了大帅府的深井里,绝了气息;菁儿与十三皆是不足二八的小丫头,身材干瘦,瞧去当真手无缚鸡之力;即便佟老爷醉酒于车内歇息,丫鬟时常出入服侍,但车外始终藏着人,故哪里又可存有半分时机,或能遭人将箱内之物凭空掉包了去?

“格格,请罢。”曹彦卿抖了抖手中的外衣,再度披回至小格格肩上。“格格不知,今夜宵禁,即便那吴老九已然抓住,总归清不尽余孽。故沿途关卡旨在保护城内百姓安全,自然不会轻易撤去。毕竟我曹府今夜大摆筵席,宾客众多。若是大家回程时车内凭空多出了些东西,偏我曹府今夜又寻不见了什么,那可就说不清了。故沿途查得紧些,终归还是好的。”曹彦卿将佟殊绾硬生搂于怀内,侧过头,半笑着回望了眼仍停于院外的马车,冷冷道,“格格今夜身子不适,不宜受风。若乘我的车,一路便不会有人阻拦。这不,彦卿正是为了格格考量,方才不问自取,擅自替格格拿了这份主意!”说着,将冰凉的手指紧紧压在佟殊绾的脖颈处,笑言道,“说起望闻问切,彦卿倒也懂得一些。心跳,确是不会骗人的。”

“是吗?”佟殊绾身子微微一颤,不知是冷,亦或是心惊,“那便送我回租界罢。”

“是,小的领旨。”

至此,宴尽人散。风也算是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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