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二日傍晚,纪行以特有的手段联系到汗青。他现在乃是正六品武官,来寻他那是有名有实。论谁也挑不出毛病,只是不能带上游笠他们几人而已,无他,身份敏感。
不过他还是不愿意太过招摇,所以见他见得很隐秘。
信儿已经送出去许久了,可是汗青却总也不来。
纪行并不着急,他找汗青并不是有什么急事。只是回京这么久,汗青为自己做了这么多事,若是自己连问都不问他一下,人家心里说不定就会有疙瘩。
刑部的衙门设在南城,南城夜里会有宵禁。即使是他们这些做官的,一个月也不能在夜里跑太多次。当然了,刑部和应天府的人除外。能在宵禁时不受管制的,除非官居正四品以上。纪行现在还只是个正六品小官,但是偶尔在南城瞎晃悠一次,再加上他现在风头正盛,想来没有人敢为难他。
只是若是有人拿他宵禁时不受管制做文章,那可就麻烦天大了去了。所以他现在也不能太放肆,只能守在南城与北城交界的那一条街的一间酒肆里。
这间酒肆也是他明确告诉了汗青的地方。一直快等到宵禁,纪行好像是不打算等了,提了一缸酒就走。这家酒肆的酒有点厉害,酒不是发酵的,是使的蒸馏酿酒法,烈得有点儿厉害。
纪行刚刚只喝了半斤,就觉得有点儿上头了,这种感觉他还只是在大商时有过。没想到在这儿也有这种酒了。他出来时提了整整一缸,差不离一斤,一路走一路喝。
今天他穿的是一般时才穿的常服,没有特意遮掩。因此一路上多得是人瞧他,纪行虽然很诧异为什么这么多人认识他,却也不觉得有什么。或许自己最近的确是风头太过。
一路出了城,纪行将酒喝得只剩半坛子了。他咧咧嘴,“嘶!真是有点儿上头了。”
他喝了酒,夜里的冷风袭过来,吹得他背心一溻黏汗。看到了这郊外郁郁葱葱的林子,纪行似乎才想起来自己到了哪儿,不由得回头。
突然一道劲风袭来!纪行想也不想,伸手便挡,却是攥住一只拳头!
可是他现在喝得不少,一只手软绵绵没力气,被那刚猛拳劲一路将自己的手掌砸回胸口。只听得砰地一声,纪行被一拳砸飞,幸亏有一只手掌充当肉垫挡着,否则就这一下他就要受伤了!
那刚猛一拳刚刚打出来,另一只手便寻龙探穴般朝着纪行耳朵旁边的迷走神经打过来!纪行喝了酒,总是反应慢半拍,等他头低过去,那一拳已经擦着他那太阳穴过去了。所幸他没有被打实,否则这一下他又要丢半条命!
两拳刚刚打过,一拳随即变为肘击,卡着纪行的脖子压下去!纪行刚刚充当肉垫那一只手便向上推过去,堪堪拦住那一记肘击!可是肘子的力量比拳头可大多了,纪行被打得闷哼一声,身形顿时矮了半分,双膝微曲!
就在他以为那人黔驴技穷时,没想到突然阴狠至极的一脚冲着他的小腹就踢过去!
纪行知道自己要是再不还击,可能这一壶酒真得洒没了!于是他奋力将酒坛子往上一抛,快若闪电般的两脚跳起来,将将躲过那一脚!
那人一脚扫了个空,随后变幻身法。没想到他刚刚摆出来个擒拿的架子,只听得啪嗒啪嗒十几声脆响,他被纪行瞬间拍了十几下!
原本他还觉得不疼,可是随即便被纪行一掌推开!此人连退二十步,最终还是勉强稳住了身形。他还想冲回来,可是浑身上下用不出来一丝力气,这时他才发现纪行刚刚那十几掌都拍在了他的关节处!
纪行低着头,打了个酒隔,根本不看,伸出一只手便接住那只酒坛子,“不错。”
那人活动活动了一下筋骨,也就几息的时间,他便勉强能动弹,“不可思议!”
纪行喝了一口,“什么意思?喝吗?”
那人摇头,“还得回去,不方便喝酒。”
纪行点点头,“是,你们刑部规矩一向多。”
那人拱手一礼,“汗青见过大人。”
纪行提着坛子,摇摇晃晃也施了一礼,“你这些年,辛苦了。”
汗青嘴角扯了扯,算是笑了笑,“万万没有想到这些年你的变化这么大,武功也这样厉害了!”
纪行点点头,“武功可以练,终有一日你也有这一天。过得怎样?”
汗青道,“还行,只是千户大人不信我了。”
纪行嗯了一声,醉的不轻,“游笠他们,我都带回来了,京城耳目多,他们不方便见你,所以我没带来。”
汗青没有废话,“大人找我是做什么。”
纪行伸手,“这是一千两银票,你收着。”
汗青接过,丝毫不拖泥带水,“专程来送这个?”
纪行摇摇头,“当然不是,其实只是想来看看你,万万你要被人逼死了,游笠他们估计也不打算跟着我了。最近有人逼你做什么事吗?”
汗青道,“没什么事,我这些年闲得很,有时会去你府上。那位李姑娘,你知道。”
纪行嗯了声,“挺好。你武功也挺好。”
汗青道,“闲,平时就练得多,知道那件事的人,不敢用我。你现在是陛下的红人,他们怕被查。”
纪行道,“有没有想过往后怎么办,一直待在刑部?”
汗青摇摇头,“按照当年的想法,能回京城就是最大的幸运,刑部,到底算个差事。而且我在这里呆了这么多年了,好歹有了点儿人脉。若是让我换个活法,可能反倒是个大问题。”
纪行道,“李诵筠这些年怎么样?没什么人来寻她吧?”
汗青如实道,“她在京城不算什么,再加上她做事谨慎,不留尾巴,所以没什么有心人盯着她。或许即便有人知道她,也没有多留心。否则即便只是因为你的原因,她也不会在京城过得这么安生。”
纪行道,“公主呢?她这三年在忙活什么?”
汗青摇头道,“公主那儿不是我能随便去探的,所以不大清楚。不过你也知道,我没听说有什么事,想来就是没什么大事,只是据说公主的婚事要提上日程了。”
纪行疑惑道,“哪位是驸马爷?”
汗青摇头道,“不知道,应该陛下还没有物色好。”
纪行点头,“嗯,不提这个。公主不是一般人,你也不要在公主那儿留太多心眼,否则容易出事。游笠他们这些年变化有点儿大,武功都六品了,吃得好玩得好,整天在楚州跟着我狐假虎威,挺好。”
汗青点头,“挺好。”
纪行道,“当初意图加害我的那个人,你就不要查了,没有这个必要了。我能猜到你这些年过得不易,但是我也没闲着。我当初给你承诺你那几个弟兄能过得好好的,我现在给你承诺再过几年,你也能过得挺好。”
汗青道,“但愿吧。”
纪行道,“我现在缺人手,可惜你在刑部当差,我不能用你。”他又道,“你那几个弟兄是好材料,但是还得练。等把他们练出来了,可能已经是五年后了,我这两年就要能办事的人。汗青,你自己能不能脱了这身官服?”
汗青叹道,“抽不了身。我还能活着正是因为有这身官服管着,至少那些人能确定我还在刑部被控制着。一旦这身衣裳没了,麻烦就大了。”
纪行道,“你现在武功差不离七品上了吧?”
汗青摇头,“七品中。”
纪行道,“反应很快,一般七品上的高手也不见得打得过你,若是正面厮杀,或许就算八品高手你也能撑住一会儿。”
汗青道,“要我做什么事,会死吗?”
纪行摇摇头,“你想哪去了。我只是觉得你这些年真是有点儿厉害。一般来说功夫练到你这个地步,就已经算是难得的人才了。我对你很放心,你也不用我带,假以时日你的武功会是你那三个弟兄永远也无法望其项背的。”
他还有句话没说,那就是如果游笠他们一直留在齐地的话。
汗青道,“我以为你有什么要我送命的事去做。”
纪行摇摇头,“我在你眼里就是这么一个人吗?你也太小看我了。”
汗青道,“我没有以为你就是什么良善之辈。有时我在想,当初就不该上你的贼船。”
纪行哈哈大笑,“你呀你,我又没带你们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再说还帮你们保住了性命,这不是挺好吗?汗青,那银子不少,你省着点儿花,别被人看出来马脚。”
汗青道,“我自有分寸。”
纪行道,“一个人在京城,是不是觉得日子有点儿苦?要不要我帮你找几个人陪?”
汗青摇头,“你喝多了。”
纪行憨笑一声,摇摇头,“可惜你不能喝,要是你能喝的话,今晚一定要不醉不归。”
汗青道,“我很少喝酒。”
此时天上一大片云飘过,遮住了那轮弯月。纪行抬头,任凭风拂在他脸上。夜里的凉风平衡了他发烫的体温,四夜里静静悄悄,现在还不到夏天,没轮到知了没日没夜地叫。
纪行睁开眼看着这天,看着这旷野。到处都是半人高的芒草。这么大一片旷野之上,只有他们两个人。纪行忽然道,“我想也没有想到会变成这样。”
汗青奇道,“什么事。”
纪行回想起来这几日发生的种种,还有在皇宫里与齐帝的那一番交谈,“我本来一直都以为自己可以置身事外,可是没想到早在我生下来时怎么感觉一切都已经注定了似的。”
汗青从没见过纪行这副颓丧模样,在他眼里,这个年轻人似乎一直都是随时将时局掌握在自己的手中的这么一个人物。
纪行笑道,“给你说了你也不太明白,反正是从我父亲那一代人传下来的麻烦。”
汗青点头,“我也有所耳闻。令尊是个厉害人物,二十年前时,今天还是。没有人敢小瞧他,当然,那些文人除外。”
纪行笑笑,“他也是知道天下文人对他的态度,既是将他推上了神坛,又恨不得他哪天下来了,就踩他两脚!可惜了老爷子一辈子舞文弄墨,竟然落得个这个下场啊。”
汗青道,“你要是想说就说,若是觉得我不该听,就别提。吞吞吐吐,不痛快。”
纪行笑道,“其实只是一个小事。陛下身边有些脏东西。我父亲与陛下有嫌隙,他不好出手,所以打从我能走路开始,我就习武,也读书。等到三年前,他把我推到京城。我还以为是要让我帮陛下做一些他不好做的事。没想到陛下根本不需要人帮他,他只需要一个理由。”
汗青点头,“我明白了。你要是死了,特别是因为那些陛下不喜的人死的话,那你就是最好的理由。因为你是陛下的红人,陛下有理由做这件事。”
纪行哈哈大笑,“你简直不要太聪明!没错,正是你所说。可是我不想做那个理由。”
他在这里撒谎了,他现在还不想让汗青知道的太多,特别是有关昙羽太子的事。再加上他现在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弱者,更容易引起别人的信任。他现在需要汗青的信任。
汗青道,“你想脱身的难度,可比我的要大多了。我真有点儿后悔替你做事了,也许没几年我们都会因为你而暴毙。”
纪行愣住,没想到汗青想到了这儿。随后他盯着汗青的眼睛,“你真这么想?真这么想?”紧跟着他爆发出来一声大笑,“哈哈哈哈!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反正少不了你们的好。我说让你们能好活,你们就能好活!”
汗青没有说话,只是淡淡瞥了纪行一眼。
纪行笑道,“你张口闭口你们你们怎么的,你心里其实还是放不下那三个对吧?”
汗青摇头,“不提了不提了。”
纪行哈哈大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汗青却笑不出来,“不提了,不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