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贩姓张名富,年纪三十来岁,口才不错就是看人畏畏缩缩。来到他家水荇庄,是个挺大的铺面,架上摆着各色各样的书籍和玉石摆件,只是店里人寥寥,只有一个店员在柜台后百无聊赖地擦着杯子。
后院便是普通民居,进门便看见高挂的一幅对联,上联“家和人兴福百至”,下联“儿孙绕膝花满堂”,横批“和睦家庭”。
厅中是普通人家过日子的摆设,窗几案台上还摆着几盆矮梅,香气泫然。一个细嫩的女声响起:“那个死鬼又不知去了哪里,教我一个人搬这么些东西。”说着,厅里绕出个穿着木樨花缎衣的年轻女人,怀中抱着一摞书,头戴青鸾步摇,面如春晓之花,唇染朱,眉似烟。温萦暗暗感叹,那张富相貌平平,娘子却生的美貌动人,看上去着实不大般配。
张富说,他娘子名唤水荇,水荇庄的名字便从这儿来。
“你还知道回来?”水荇看见张富便大声呵斥,“你干脆死外边得了,成日吊儿郎当没个正形,我瞎了眼了才嫁给你这种窝囊东西!”
打头遇见寒苏一行人,水荇换了副面孔,忙笑着放下书,招呼着往里进,“哟,几位客人打哪儿来?想寻些什么东西?”又瞥了张富一眼,秀目一瞪斥道:“在那傻站着做什么,还不给客人煮茶?”
“是,是。”摊上这么一个夜叉婆似的妻子本应是不幸,可张富丝毫不觉,点头哈腰,也没有不悦的神色,顾不得歇息片刻便跑了出去。
寒苏道:“夫人不麻烦,我们买完东西便走。”
水荇打量他一番,两腮泛红柔柔一笑,拿起盆景边水壶一边给花浇水,一边道:“官人想买些什么,去铺子里选便是。”
寒苏道:“不知道夫人可听说过一句话,真正的好东西上不得台面,上得台面的都不是好东西?”
水荇脸上的笑意渐渐退去,双臂环叠在胸前道:“官人这话,我可倒听不明白了。”
“夫人何必跟我们打哑谜,”凌雅之走上前来,“有些什么禁书,上不得台面的书,若是堂而皇之搁在外头,岂不是等着官府上门么。”
水荇放下水壶,靠在桌边:“看你们,是懂规矩的,可是诚心要买?”
寒苏点点头:“若不诚心,自然也不会应你丈夫之邀来访一趟了。”
水荇眸中划过一丝讶然:“他带你们来的?”
“夫人意下如何?”寒苏笑问。
“等我一会。”水荇转身进了内室。不一会儿拿着一把青铜钥匙出来,带他们到了一处大门紧闭的阁楼。水荇打开屋门,里面幽深黑暗不见天日。她伸手挥散腾起的灰尘,点亮油蜡,道:“官人请。”
阁楼中别有一方天地。寒苏站在明暗交接处,水荇捧了丝绢包裹的两本水蓝色的书本,依稀可见《楼兰圣女传》五个字。楼兰是西域小国,早已灭国多年,温萦并不知道这书有何珍奇之处。水荇却像捧了宝贝似的,轻轻展开放在寒苏眼前:“不知这本,官人可满意?”
寒苏抬手欲接,没碰到书又放下了手,眼睛盯着水荇道:“不知这书里可否提到西域楼兰产的一种奇花,名叫曼陀罗?”
水荇的笑容突然消失,手僵在半空中。寒苏又道:“曼陀罗磨成的花粉含剧毒,触碰肌骨会使之溃烂,毒入血液还会麻痹神经,使人全身抽搐而死。”
“官人说这个做什么?”水荇讪笑道。
寒苏理了理袖子:“那曼陀罗花粉应当是放在夫人袖中的吧,若我没猜错,这书上也应当涂上了花粉。”
此言一出,银月宫的人几乎是下意识地向后跳了一步,飞似的从阁楼跑到了外面。
“你想做什么?”楚明心和江微澜挡在寒苏前面,一人手拿银针,一人身负长剑,皆对准了水荇。
水荇脸色极难看,宽大的袍袖口垂着,看不见里面的动作。她忽然抬起了头,身子微微前倾,走了一步。
“咻——”一根银针刺破空气,快而准地刺中了水荇双手手腕,血瞬间涌出洇透了袖口。然而发这一根针的却不是楚明心,而是从她手上抽了一根针的寒苏。他的动作根本没有让人看清,便已经结束。
水荇痛不欲生地跪倒在地,秀额上冷汗淋漓:“寒苏,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知道他是寒苏?”温萦一个没忍住,问出了声。
水荇冷哼一声:“寒宫主,气度卓然,风华....绝代,也就是我家的那个死人.....认不出来罢了。”
寒苏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水荇夫人,你很想要我的命,是不是?”
“是,”水荇倒是承认的很快,“只有杀了你,得到你的血,我才能夺回属于我的谷主之位,而不是让洛婉君那个狐狸精见缝插针!”
温萦惊讶地望着她,水荇竟是青狐谷的人。李长泽曾告诉过自己,江湖上有“寒氏血统,得之可得江湖”的传言,水荇竟然是信奉谣言的信徒之一。寒苏脸上挂着一抹不带感情的笑:“好狠心的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惜要别人的命。”
水荇双手软软垂在膝上,双目通红:“寒宫主你又是什么好人吗?你明知道张富带你来这里目的不纯,可你还是要来。”
“误会,”寒苏笑道,“我来只是为了看看谁那么大胆子敢出银月宫的盗版,谁知我一来便闻见曼陀罗花的味道。要想做得干净,至少藏好狐狸尾巴。”
温萦小声问身边看戏的凌雅之:“我怎么没闻到什么曼陀罗的味道?”
凌雅之道:“曼陀罗和梅花气味相似,不注意根本分辨不出。”
温萦想起方才厅堂案几上摆的几盆矮梅盆景,原是用来掩盖曼陀罗的气味。
“事已至此,我无话可说。”水荇闭上眼睛,微微扬起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寒苏在她面前来回踱步:“且先等等,我有些好奇。若不是张富将我们带来这里,你打算如何杀我?在长岳剑派,还是别处?”
水荇眼中浮起一片迷茫,朱唇颤抖了几下,念出了丈夫的名字,答非所问地喃喃自语:“原来他知道,原来…”
寒苏不是心慈手软之辈,更没有许多耐心听她自言自语。他又从楚明心手上抽出一根针,夹在食指中指之间。倏忽之间,银针弹飞出去,没有一丝声音,水荇眉心出现一个小红点,瞪着眼,直直地倒了下去。
“啪——”庭院中传来玉瓷碎裂的声音。
张富依旧带着那顶破烂的狗皮帽,手中的茶杯摔碎一地。他盯着地上水荇的尸体,双眼似要爆出来似的,良久大吼一声:“荇儿!”
张富扑通一声跪倒在水荇身边,疯狂地摇晃着她的身体:“荇儿,荇儿,你别吓我!你醒醒,你醒醒,别吓我!”
水荇的眼睛看着他,但早已没了半点反应。张富的手颤抖地厉害,慢慢探向水荇的鼻息。他身子猛地一抖,眼里的泪水立刻涌了出来。
“你们...是你们杀了荇儿,”张富红着眼环视四周,猛地向最近的温萦扑来,“我杀了你们!”
寒苏没有预料到他疯狂的举动,慢了一步。张富尖锐的指甲划过温萦的脖子,瞬间一阵火辣辣的刺痛。寒苏一掌拍在张富心口,他瞬间飞出去撞在了一块石头上,如落叶般倒在地上,咳了几口血。
凌雅之晃着扇子走上去,仿佛对他十分感兴趣:“这位兄弟,你说你是何苦。水荇摆明了对你不感兴趣,一个男人被呼来喝去的,还要拼了命得给她报仇,值得吗?”
张富捂着胸口,望向水荇的方向:“我知道...我知道她从来就没....爱过我,但只要她...不离开我,我就...什么都愿意替她做。”
“她明明就是利用你,”凌雅之用扇柄戳了戳他的胸口,“你穿成这样,她穿成那样,这么大个铺面流水全进她兜子里了吧。”
“只要她高兴,我做什么都乐意。”张富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睛却盯着水荇一动不动,“她孤身流落至奉天的时候,就像个…受惊的小白兔,那般天真烂漫,我见到她,就觉得此生就她了。为她赚钱,卖命,我都甘之如饴,只要她笑,我喜欢看她笑………”
凌雅之应当是放弃了,叹了一声:“一个大男人,竟这样拎不清。殊不知,青狐谷的独门绝技就是媚术。”
张富瞪着眼睛,双瞳涣散,说完那句话之后,已然断了气。凌雅之啧了一声,手覆在他眼睛上,替他闭上了眼。
“你怎么样?”寒苏从袖中拿出一块素绢来捂住温萦的伤口,皱着眉道:“你看他冲过来,也不知道躲一躲?”
“你当人人都是你啊?”温萦夺过绢子,捂着脖子,“我招谁惹谁了,杀了他们的又不是我。”
寒苏微微一愣:“你是在怪我?”
“怪你做什么,他们行不义之事在先。”温萦小声说道。道理她都明白,也从未期盼寒苏能宽宏大量一回。她听到了张富临死的话,再看到两条人命死在他手上,还是会莫名恐惧。
寒苏看了她一会儿,才道:“明心微澜善后,我们走吧。”
出了水荇庄,穿过繁华闹市,远远一片墨色山脉行近,玉林瑶雪前,站着两排翘首以待的人,清一色穿着月白色练功服。为首的男子身材修长,身背长剑,高梳发髻,额前围着一圈缀着明珠的抹额,与其他人分外不同。
马车渐停,赶车的祁萧跳下马车,掀开车帘,恭声道:“宫主,到了。”
寒苏披着大氅,从车内低头出来,稳稳立于雪地之上。围着抹额的男子忙上前作揖行礼道:“恭迎寒苏宫主,在下何丰,长岳剑派直属大弟子,前来迎候宫主前往剑派境内。”
寒苏微微颔首:“有劳何大侠。”
长岳剑派和银月宫格调并不相同,虽都是依山而建,长岳剑派更加朴素简洁,境内也少花草树木,一眼望去开阔平坦。银月宫多高楼琼宇,长岳剑派多平房茅舍。长岳剑派的简朴风格与其宗训有关,提倡“大道至简,大道无形”,因而这般简素的装饰便流传了下来。
长岳剑派给每个门派配了厢房,只不过人数众多,免不了出现几个人挤一间的状况。
江微澜拿着房门钥匙回来说道:“宫主和温姑娘住一间,我和明心一间,祁萧和那两个男弟子一间。”
温萦知道这是最合理的分配方式,但她实在不想和寒苏在一个房里大眼瞪小眼。于是磨磨蹭蹭跟在寒苏身后,一段路走出了三段路的感觉。
“你怎么了,伤的是脖子又不是腿,走的跟蚂蚁一般。”寒苏回过头来瞧着她。
“不挤兑人你会死。”温萦嘟囔了一句,依旧慢悠悠地走着,“管的真宽。”
寒苏皱着眉道:“你是怎么了,整个人别别扭扭的。”
一听这话温萦心头窜出一股无名火,她瞪大了眼:“我怎么了,这话应当是我问你吧。”
“我?”寒苏疑惑道,“我又怎么了?”
温萦快步走到他身边:“之前在车上时我一直忍着没说,舟车劳顿怪累的不想跟你吵架。本来不想再提这事儿的,是你逼我的。我哪儿得罪你了,你说出来,大半个月你拉个驴脸给谁看呢?”
寒苏一怔,举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么?”
“有,太有了,你去照照镜子看看,脸都能够着地了。”温萦指着他的脸,“你成天拉个脸也就罢了,心情不好说话都尖酸刻薄,什么事都得挤兑我,穿衣挤兑,走路挤兑,还有完没完了。”
寒苏低眉沉默半晌,才慢慢笑了起来:“我不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