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奉裴无衣用过膳后,在药物的作用下,她又混混沉沉地睡过去了。
这几日她却睡得不太好,夜中许久没梦魇前世的记忆的她却陡然因此惊醒。
油灯被点亮,昏黄的烛火摇曳,裴无衣的身影映照在绣着梅花的屏风上,勾勒出朦胧而窈窕的剪影。
“女郎?女郎……”听见响动,阿蔓连忙去掌灯,然后查看裴无衣的情况。
只一眼,便骇得两人心头一跳。
只见裴无衣从塌上惊醒,面上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冷汗从她的鬓发间滑落,她死死地揪着被褥,屈着身子。
“女郎您怎么了?”阿萝连忙要去扶她,却被裴无衣赶开。她道:“你……们别过来。”
眼神虽然是茫然的,面上却是一片惊惧之色。
她梦到了前世不曾知晓的事情。
梦中青年虽狼狈不堪,深陷泥沼,浑身伤痕累累却依旧坚持世家风骨,不肯动摇低头。
他的声音微弱,却带着刻入骨髓的固执坚定。
“我裴澄,向来顶天立地,是乾坤朗朗的儿郎。裴氏门风不可辱,世家风骨不可堕,宁死也绝不乞降!”
前世她的阿兄裴澄,在南渡时同王三郎一道领兵抗击匈奴,为她们争取南下的时间。而他们兵败,却是因为身边有内奸泄密而致使的。
当年桓十一娘带回的裴澄的尸骨伤痕累累的,犹有一张面容可以辨认。
可她却不知,阿兄的腿脚是断的!当时忙着入土为安,加之伤痕过重便没有细细去察验阿兄的遗骸。他被人严刑拷问,不屈从下又被人生生挖去了膑骨,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梦中她见到,阿兄被扔在了地牢里,因伤势过重得不到医治而活活拖死的。
她在一旁瞧着,就觉得心上绞痛,可又无能无力。
后来是新朝匆匆在南方建立,新帝集结军队领着将士们大败前线敌军,这些匈奴人这才弃城北上,随意将人扔在了城外的乱葬岗。
从梦中所见,是桓十一娘孤身一人,历经风餐露宿千辛万苦才将阿兄裴澄的尸首带回来的。
桓十一娘也瞒了他们,说是自己是将人从战场带回来的。知晓青年生前一身傲骨,世家出身的他定不愿自己受如此折磨羞辱致死而流传于世,因而为他保留了最后的尊严。
王家三郎王淮呢,由于是同谢七郎一并天下闻名的郎君,故而几乎没受什么折磨。
被俘虏之后,匈奴人以高官厚禄,甚至是美人田宅来诱劝他投降,他却丝毫不为所动。
昏暗的囚室内,青年缁衣风流,只说:“王家儿郎,向来芝兰玉树,生于芳庭。故而身陷囹圄,也要清白一身,虽九死其犹未悔也。”
于是含笑饮鸠,从容奔赴黄泉之路。
这便是世家风骨,蕴藏在骨子里,根深蒂固不可动摇的。裴无衣默了默,过了好半天才从那震撼却痛心的状态中醒来。
她闭着眼,安静无声地倚靠在塌上休息。
适才阿蔓才敢出声询问:“女郎可又是梦魇了?”
“嗯。”裴无衣轻声道:“……没事了。”回答了她的询问她又闭上了眼睛,于是谁都没有说话,两个婢女守了裴无衣一夜。
谢岑请的大夫到了,据闻是这一带有名气的医者。
询得裴无衣的同意后,年老却神采奕奕的大夫提着药箱进入了室内。
床榻被薄薄的帷幕遮掩着,裴无衣只从里面探出一只手来往外搭着即可,她的手腕纤细白皙,单单只是这般瞧着便觉是个美人。
经过一番看诊,却与会医术的阿蔓所得的结论相同。
“此毒并非奇毒,但发作蔓延极快。幸而早先做好了措施压制了毒素,这才暂时双眼看不见了。莫要担心,只需要几味珍贵的药材按比例配好服用便可解了毒素。”
阿萝忙问:“大夫,是哪些药材呢?”
大夫提笔案上,行云流水陈字写下了一串药材的名字。
阿蔓接过去看,第一眼便觉得这字当真是写得洒脱又有仙风道骨之气,实在不像是个普通大夫能写出来的字。
但她没有时间多想了,于是便专心去看他写的药材去了。前几味药材倒是没什么问题,可唯独是最后一味,她竟从未听说过。
阿蔓皱着眉头,问道:“大夫,这绛仙草又是何物呐?为何我竟从未听说其名?”
她会医术,自幼便学医理照料裴无衣。看着这些药材,她却是独独不知这绛仙草是何物。
莫非是什么稀世的药材?
这般想着,也就问出口了。
那大夫摇摇头,苍老平庸的面容微微一笑,却是凭添了几分隐士的洒脱逍遥之意。
“非也非也。”
“这绛仙草并不是什么稀世之物,好找得很。娘子你也不必纠结于此,老夫便告诉你,直接去洛阳白马寺寻解忧道人便是。”
语罢,他便要告辞。
一直没说话,在一旁静静立着的白衣郎君谢岑眸光微动。他开口挽留道:“老先生留步。”
那大夫这才转过身去瞧这个温润雅致,即使在一旁无言沉默着也不能掩其光华的年轻郎君。
他先前是故意忽略了谢岑的。
“郎君所谓何事呐?”
“老先生高龄,此番奔波劳碌定然早已疲乏,不若让在下命人送您一程?”
谢岑朝他微微颔首,眉目从容间语气却是带了几分恭敬的意味的。
那是尊敬德高望重的长者的态度。
老大夫眸光闪了闪,面容虽苍老声音却浑厚有力。他哈哈一笑,道:“不必了,郎君不必如此客气。如此老夫便多谢郎君好意了。”
这是拒绝了谢岑的提议。
待他走后,谢岑便唤了空青暗中跟着他探探底细。
大夫提着药箱,像个山间隐士一般,一路潇洒悠然地出了城,而后又径自入了山林。
林间茂树里,只能听见他嘹亮清远的长啸声。
一段古意的小调紧接着响起,曲调明快高昂,竟同那日沧澜对弈的棋圣徐山君的做派有几分相似。
皂巾长衫,广袖飘然。他的面容虽苍老却神采奕奕,行走间自有一股超凡脱俗的气韵。
啸罢唱罢,又旁若无人地吟唱起诗赋来——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