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起,司天台的明瓦朱墙之上杏花锦簇,带着淡淡香气的瓣儿,跌到墙下来人的肩头,那人玉容稍抬,眺向墙沿,指尖拂去玄青大袍上的杏花瓣。踏过朱槛,门径幽阔,烛影微茫,前方暗扁悬殊,
花影重叠中,依稀可以看到高台之上两个模糊的背影。
“五星连珠,紫薇东移,天钺星耀,东南贵气环绕,帝星命格,此乃天人下凡之兆。”一人沉声说道。
另一人沉默须臾缓声道:“看来,这大鄞的天要变了。”
隐秘的花丛中一个暗影一闪而过,似乎只是吹过了一阵风而已。
天幕晦盲,孤灯荧荧,云涌星辉之间,谁能得以窥得半分天光。
玉溪城是距京七十里外的一个小城镇,虽不敌京都繁华,却也充满人间烟火的气息,祥和安宁,别有一番风情。
驿馆之中,孟绾却丝毫没有半分睡意,轻推开窗,晚风徐徐吹入屋内,月华如水。
从窗子望去,刚好可以看到对面宋昭的屋子,可那间屋子的方向却是黑的,再亮的月色也透不进去。
孟绾记得,江子宸向她辞别的那个晚上,月色也是这般的明亮,他笑意盈盈看向她,眼中的月光比灯笼的烛火还亮,一身青衣修长挺拔,好看极了。
江子宸本是代玄玉派前去兰陵陇西宋家为宋家主祝寿的,他的武功向来极好,在江湖中也并无仇家,孟绾实在想不通,究竟是何人而为,而此人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有风自西来,斜入朱窗。对面的窗子忽然被打开了,宋昭未穿外衫,只着了束身的玄色劲装,腰间束着黑色的绸缎带子,勾勒出他挺拔欣长的身材。
那带子上别着犀角匕首,俨然是一副习武之人的装束,沉郁而古朴。
夜间的风轻扬起他高高束起的发,月光勾勒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少年眸光幽邃,一片坦荡。
孟绾觉得他似乎生来就属于黑暗,这隐秘的夜色将他所独有的明艳挥发到了极致,即使是看着,也足以慰劳尘。
“阿昭也有心事吗?”孟绾静静的看着他,轻声问道。
大抵是由于月光都洒在了他的面上,月色似乎都流进他的眼睛里,他的眼睛里有细小的光斑,起伏着荡漾着,像是摇碎了的一尘星屑,然后任由那星子沉入他眼底幽深的海。
宋昭许久未回答,这让孟绾有些怀疑,是否是因为刚刚她的声音太轻,风有些大,让他没能听清她说的话。
“我饿了。”过了许久,对面之人终于毫无起伏的回答道。
此言一出,孟绾感觉似乎哪里有些违和,但又说不上来。宋昭面无表情的脸与他口中所出之言,形成了极大的反差,可偏偏宋昭此时依旧是一副一本正经坦坦荡荡的模样,并且认为这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宋昭有晚膳后练剑的习惯,在玄玉山时,习武之人体力消耗大,所以涑华阁的小厨房里总是会备着好些的糕点。而今日本就舟车劳顿,午膳也是在马车上草草解决的,孟绾想来倒是自己疏忽了。
她强抑制住笑意,抿了抿唇角,而眉目却早已弯成了一座桥:“驿馆的庖人应都以歇息了吧,不过若是运气好的话,此时的夜市上应该还有未收摊的小贩。”
子时已过,所幸的是,街上还有零星三两正在收摊的小贩。
略显简陋的木桌,配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羊汤,简单却又不失质朴。
正在收摊的老丈佝偻着身子,像一只熟透的虾子,花白的发如一捧芦草,在夜色中愈发渺小寂落。
孟绾不禁有些心生不忍,轻声问道:“不知老丈今年高寿几许?”
“六十有三了。”那老丈慈祥的笑了笑继续说道:“老了老了,手脚不如以前麻利了,这身体也大不如前了。”
“那令郎呢?”
“实在不瞒姑娘您说,老朽与贱妻老来得子,日子本来还能维持,只是自从三年前被官府抓去从军后,音信全无,至今生死未卜。贱妻又害了痨疾,常年卧病在床,家中便已是一贫如洗了。”那老丈擦了擦鬓角边的汗无奈的叹道。
宋昭感觉到对面的姑娘忽然沉默了。
这大鄞虽表面上还是一派繁华,可内里其实早已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建卯之乱仅仅过去了六年,大鄞竟又开始重蹈覆辙。这几年天灾人祸不断,边疆烽烟四起,官员们却只顾中饱私囊,此时的大鄞已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流民和乞丐的数量越来越多,而身居庙堂之中的皇帝却只顾骄奢享乐,不顾百姓安危生死。
关外烽火连绵,尸骨成山,而豪门权贵酒池肉林,夜夜笙歌。
孟绾忽然有些替这个国家感到可悲,五百年的金粉繁华,千万里的锦绣河山,曾经威凌天下,四海俯伏,辉煌绝艳的大鄞皇朝,竟然走到了今日的这般光景。
待那老丈说完转过身来时,两位年轻后辈早已走远,只留下了散落在搪瓷碗旁几张金叶子与些许碎银。
回驿馆的路上,月色将两人的身影拉的好长,孟绾的声色显得有些寂落:“阿昭,你看啊,这世上有些人,单单是活着就已经很辛苦了。”
她顿了顿,声色沙哑道:“而还有一种苦,叫做无能为力,是我根本救不了他们。”
宋昭心底忽然升起一种无措的感觉,那种无措感与握在手中的剑截然不同,无法掌握且根本不受控制。
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亦或者说,这世间从来没有他在乎的事物,自从失去记忆以来,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活,有一种名为信仰的东西,是他如何都填补不了的。
现在那种深深的无措感,却叫他有些害怕,就像是看到了希望的人,便开始害怕死亡了。
宋昭忽然想起了话本中一句话:浮生不过刹那,命归万古红尘。人活一世本就不易,余所求不多,只想所要守护之人平安喜乐,万事胜意。
西月东落,黎明的曜色在天际翻涌,次日的曙光依旧按时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