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墙角下呆了一会儿,淑凝被夜里的寒意冻得瑟缩。
冷宫里无一丝声线传出,估摸着笙歌可能已经睡下,淑凝冷得实在受不住,便带着满腔的疑虑思绪,踮着脚尖悄悄摸进院子。
不料在那棵华冠如盖的香樟树下,还巍然不动地坐着一人,像是一副静止的画。
是笙歌。
枝叶层叠,浓密的树桠笼罩在光怪陆离的月色光影里,笙歌仍在焦急万分地等待。
见她平安回来,笙歌绽出一抹笑容,从贵妃椅上一跃而下,急急向她跑来。
走近了一看,淑凝面色惨白,衣衫破损,浑身浴血已干涸结块,脖颈上又红又肿。绣鞋在不知不觉中也掉了一只,裙下露出了莹白的玉足来。
笙歌顷刻间傻在了原地。
好半天,才颤声道:“姐姐,你……你这是怎么了?”
淑凝摇头,伸出一根手指压住嘴唇,示意她不要多言。
隔墙有耳,她卫淑凝还好端端地活着,只怕这冷宫周围也早已布满了刺探之人。
笙歌顿悟,忙上前将院门落了锁,再搀扶住淑凝摇摇欲坠的身子,两人一同快步进了屋。
待内殿房门关严,笙歌伺候淑凝脱下血衣,取来汤婆子为她暖脚,又接来一盆热水,拧了帕子细细替她擦拭身上的血迹。
杖刑的痕迹还未褪,又要多几道刀疤,新伤叠旧伤,肌肤雪白而鲜血暗红,色泽的反差触目惊心。
卫淑凝好歹也是官家贵女,自小养尊处优、锦衣玉食,进宫之后,却遍尝了好似有半生的苦楚。
笙歌眼眶湿润,指尖颤抖着抚上还在渗血的伤痕,发顶传来一阵浅嘶之声。
“姐姐,疼不疼?”
淑凝温柔地覆上她的手,挤出一丝笑容,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
撒谎!明明痛得都在发抖。
笙歌不再说话,默默地敛下眼睑,羽睫撒下一片浅色的阴影。
折腾了半夜,窗外晓雾将起,云端月晕稍退。
处理完伤口,笙歌替淑凝换上了干净的衣裳。
被秀珠赶出长乐宫时,盘缠细软都放在了杂役房,愣是一点儿都没带在身上,现在只怕早已叫那些人瓜分了干净。好在先前元陵公主心善,总是送许多衣物和点心过来,她们姐妹二人这才得以撑过了帝宫里最冷的一段时间。
可就算衣食不缺,手上却没有疗伤的金创药,这刀伤不好愈合,想恢复怕是要花费许久。而且难以复原如初,大概率会留下丑陋的疤痕。
淑凝倒不在意这些,双手交叉抱住胳膊,气息凉薄,只是淡淡地说道:“笙歌,宫里确实很危险,想除掉我们的人实在太多了。”
笙歌心疼淑凝,悲从中来,问道:“为什么?我们到底得罪了谁?究竟是谁这么狠心?”
淑凝降低声线,摇头道:“我们在明他们在暗,姐姐一点头绪也没有。”
“那姐姐可有线索?”
淑凝颔首,将心中猜测和盘托出,“只怕,是因为卫家。”
笙歌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淑凝深深地凝视着笙歌,一字一顿道:“你与我……都是卫家的遗孤。”
笙歌瞳孔乱颤,似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突然说道:“是陛下吗?卫家全族连诛就是陛下亲自颁的旨令,是不是他担心老爷犯法的事也与我们有关,如今要杀姐姐以绝后患吗?”
淑凝闻言蹙眉,但很快又将心头那股子怀疑压了下去。
皇帝?
不对,不会是皇帝。
如果皇帝因卫相之罪迁怒于她而要杀她泄愤,当初就不会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从冷宫里救起奄奄一息的她。
不用亲自出手,让她与笙歌自生自灭就是,何必多此一举。
笙歌不知道淑凝在启阳宫养伤的事,也不明淑凝心中思量。
见淑凝不否认,以为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而淑凝则故意隐瞒她,不由得银牙紧咬,“陛下就一定要赶尽杀绝吗?抄了卫家满门还不够吗?我爹爹死得那么惨……”
她声音渐大,淑凝忙用手心捂住她的嘴。
笙歌呜咽着,一双眸子里盛满了哀怨。
“笙歌,你仔细听着,不管是谁,皇帝也好,祥妃也好,单凭我们现在的能力根本都斗不过他们。”
“所以我们的当务之急就是千万不能暴露自己,凡事都得留心考虑过后方能去做,无论在哪都不能再随心所欲地说话,否则都有可能找来祸端,留住一条命才可以做更多的事,明白吗?”
笙歌含泪,缓缓点了下头。
淑凝叹息一声,放下了手,将她瘦弱的身子搂进怀里,柔声道:“不过你放心,就算真有那么一天,姐姐拼了这条命也会保护你的。”
笙歌浑身一震,思绪百转千回,顿了一会,才支吾着说:““可奴婢不是您的妹妹呀。”
听她无端说出这么一句话,淑凝感到有些奇怪,双唇微微张了张。
笙歌挣出了淑凝的怀抱,喉头翻滚上阵阵难耐的苦涩,稚嫩的脸庞在昏暗的室内光影里若影若现。
她在淑凝面前缓缓跪下了。
“小姐,笙歌尊称您一声小姐。”
淑凝怔住了,呆呆地看向笙歌,原本平静如水的表情有了些许龟裂之色。“笙歌……”
想将她拉起来,但笙歌的性子偏偏学了淑凝,也很是执拗倔犟,致意要跪着。
淑凝身子本就虚弱无力,拉不起她,别无他法,只听得她缓缓说道:“笙歌明白自己的身份,小姐您待奴婢恩重如山,从来没有轻视过奴婢,夫人更是将奴婢视如己出。”
“可爹爹就是卫家的下人,笙歌骨子里还是奴仆啊。”
“您让奴婢称您为姐姐,奴婢很是感动,可这千真万确是越了规矩的事,于礼不合。”
笙歌低着头,看不清她此刻到底神色如何,语气倒是清晰坚决:“奴婢贱命一条,死了便死了没什么大碍,可您是大家闺秀,您的命比奴婢的更加金贵,不值得您对奴婢这么好。”
“小姐,笙歌求您,千万不要再为了奴婢委屈自己。”
淑凝没料到笙歌会说出这种话,一时间如鲠在喉,伸出去想搀扶她的手僵在了半空,眸色复杂变幻。
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太多事,都像一座座大山般沉重,压得淑凝喘不过气来,甚至难以与之抗争丝毫。
卫家落败,父亲被斩,母亲流放,入宫为婢,祥妃施难,皇帝与肃王,太后与元陵,各种明争暗斗不止,淑凝一直忙于应付疲于奔波,因此有些忽略了笙歌。
可在淑凝心里,笙歌尚且是个没有长大的孩子,这一番肺腑之言从她嘴里倾吐出来,倒让淑凝有了些恍若隔世的感觉。
原来,笙歌过完年就虚岁十五了,及笄之年悄然而至,曾经的金钗豆蔻也已在不知不觉中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笙歌虽单纯善良,但经历此家门巨变,心智也成熟了许多,再不是当初那个只知玩闹的小丫头了。
原来,时光翩然,有些人,有些事,都会在岁月蹉跎中渐渐被抹去他原本的样子,好比笙歌的想法,已不在淑凝的意料与掌控之中。
笙歌担心淑凝为护她而舍命,不愿意拖累淑凝,言语间才做出这么生分的举动。
淑凝心下又悲又暖,戚戚然苦笑道:“笙歌,如今你是姐姐身边唯一的亲人了,你的确与卫家没有血缘关系,可那又怎样?我们自小一起长大,无关身份,无关尊卑,在我心里,你不是奴才,永远都是我的妹妹。”
笙歌情绪失去控制,终于忍耐不住啜泣起来,声音低若细蚊,“姐姐,卫家是无辜的,相爷也是无辜的,是皇帝冤枉了我们。姐姐要相信相爷。他虽然为人严肃刻板,可他绝不是那样的人……”
*****
太后寿宴毕的第二天清晨,元陵总算是酒醉完大梦初醒,在内侍婢女们议论纷纷的嘴里了解到自己对淑凝做了什么事后,懊悔得快将头发揪了个精光,马不停蹄地就跑到冷宫来想找淑凝赔罪。
一路风风火火地飞奔而来,却在冷宫内殿门口被笙歌拦住,笙歌借口说淑凝自参加完寿宴回来后得了风寒,唯恐传染给公主,伤了玉体可就罪孽深重了,那是万万使不得的。
元陵误以为淑凝生她的气,委屈得悻悻离去,不过隔日早上便又厚着脸皮赶过来,扬言道要见淑凝。
笙歌遵循着淑凝交代下的话,愣是连拖带拽地阻着不让元陵进内殿半步。
一连几日,日日如此。
淑凝每天早上都要在殿内听着外头的动静,元陵总是就此事和笙歌争闹得不可开交,不免有些滑稽,逗得淑凝嘴角微微上扬。
避见元陵并非疏远,只是权宜之计。淑凝颈子上的伤势未好,断不能让元陵看出端倪,否则以她那有仇必定睚眦相报的性子,说不准又会惹出什么不必要的麻烦事来。
只是今日……淑凝躺在床上却无半点睡意,眼波悠悠流转,院子里交谈的声音越发清晰,依稀可听出元陵在喊淑凝的名字。
也罢,看来是再也挡不住元陵了。
淑凝便拿过一旁的衣服,为自己整理妥帖后,将衣领翻起盖住伤痕,就施施然下了床。
亲自将房门打开了一小条缝隙,外头强烈刺眼的光线就直直地照射过来,不同于房内的忽明忽暗,晃得淑凝有些视线模糊。
淑凝伸起素手柔荑挡住脸,美眸不由得眯成了一条直线。
待完全适应了这般的亮度之后,这才把房门大敞,款款走了出去。
入目便是元陵背对着淑凝,想进内殿却被笙歌死死抱住了双腿,又挣脱不得,两人便这样在院子里僵持着,谁也不让了谁。
淑凝失笑,元陵来冷宫从来不带随侍,现在也没个人帮忙,怕是有些后悔了。
元陵无奈地瞅着笙歌,“你就放我去见见淑凝吧,不跟她讲上几句话我担心得紧。”
“不行,小姐吩咐了奴婢,无论怎样都不能让公主得逞。”
得逞?
淑凝嘴角微微抽搐,轻咳了一声,不自然地放声喊道:“元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