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淑凝的声音,元陵和笙歌俱是一惊。
元陵很快反应过来,眉梢眼角染上笑意,惊喜道:“淑凝!”随后趁笙歌怔愣的间隙摆脱了桎梏,朝淑凝跑过来。
笙歌瞥了眼元陵欢快的背影,也从地上站了起来,拍打掉身上沾染的尘土,默默地走到淑凝旁边。
双手被人抢过去握紧了,淑凝看着一脸喜色的元陵,感受到她指腹传来的淡淡暖意,含笑不语。
“你终于肯出来见我了,怎么还穿得如此单薄?笙歌说你染了风寒,如今可好了?”
淑凝轻点了几下头,忽来一计,想逗弄她一番,便故意沉下脸色,装作冷淡道:“奴婢身子没好又怎么敢与公主接触呢,要是把病气传染给了公主,奴婢可就万死难辞其咎了。”
元陵听见淑凝以奴婢自称,语调略显生疏,心下一急,道:“我承认是我错了,我不该在母后面前口无遮拦,差点害死你。”
稍迟顿一会儿,元陵嘟囔道:“虽说私出冷宫是不遵圣旨,触犯了宫规,但有我护着你,母后和皇兄是不会要你的小命的,你不是也没事嘛。何况祥妃那女人不成气候,只会欺负欺负小宫女,也没什么好怕她的,其他的宫妃那就更别提了,哪敢惹我呀。”
淑凝叹息,这次运气好,明着是元陵求情,太后溺爱女儿,沾了公主的光这才能死里逃生。实际上是赶上了太后寿宴,此等大喜事不宜罚处,是怕淑凝触了皇家的霉头,影响国祚。
只是若再跟着这位公主殿下瞎胡闹,淑凝是九命猫转世也不够。
心中腹诽,嘴上却轻声斥问道:“元陵你当真知错了?!”
“真的知错了,哎呀你就别生我的气了,淑凝我向你保证,以后再也不喝一滴酒了!”
见她视死如归的发誓,淑凝没有绷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打趣道:“小酌怡情,因噎废食万不可取,元陵醉酒之态也着实娇憨可爱,淑凝得见,亦实乃三生有幸。”
元陵憬然有悟,两颊飞上些许浅淡的红晕,煞是娇艳,她笑叫道:“好啊,淑凝!你胆子不小,居然敢戏弄我!”
淑凝侧身躲过元陵因羞涩而挥来的粉拳,对笙歌笑道:“你去置点茶果来。”
笙歌静静站在一旁,见两人打闹起来,嘴角也勾起薄弧。乖顺地应了,转头钻进了内殿去准备吃食。
元陵这下明白了淑凝是要留下她的意思,也不客气,倒像在执秀宫一般,熟门熟路地在老樟树下寻了个石凳犹自坐了。
石桌石凳,古朴简单,桌上随意摆着一盘乱棋。
元陵拨弄着案几上的黑白双子,奇道:“淑凝也喜欢下棋?不如与我对弈一局?”
淑凝颔首,这副棋是笙歌从落满了灰尘的杂物堆里翻出来的,送给淑凝解闷之用。
每每淑凝摸上这些冰凉的棋子,总会遐想万千。只怕这物什又是昔年冷宫里哪位红颜薄命之人的慰藉,将一腔孤情付诸棋盘后,却迟迟得不到回应,于是在时光悄然而逝之中,连人带物都被遗忘在了这方外寂寥之处。
笙歌不会下棋,很多时候都是淑凝自己一个人独自对局,聊以打发时间。
纵然爱棋,此时淑凝却心绪纷乱,隐隐担忧着幕后之人还会再下杀手。因此并没有对棋的兴致,但也不好推却元陵的盛情,只好硬着头皮坐在了元陵的对面。
元陵笑声连连,忙收拾起杂乱无章的棋盘来。
淑凝执白子,元陵执黑子。
期间悄悄抬头观摩淑凝的神色,见淑凝面色平静,元陵斟酌着开口:“淑凝,总大老远跑来冷宫找你属实有些麻烦,我打算去向母后请个旨,让你和笙歌去执秀宫做我的近身侍儿,只是这事吧,我一人说了不算,还是得你亲自同意,不知你意下如何?”
淑凝闻言微惊,正在整理棋盘的手一颤,白如玉的棋子从指尖滑落。
半晌,才回道:“公主说笑了,淑凝被囚冷宫不得外出,这可是陛下的命令……”
“皇兄向来对我有求必应,要是母后都应允了,这种小事他也一定会答应的,你就放心吧。”
元陵眼尾逸出得意之色,洋洋地瞥向淑凝。
但见淑凝并无愉悦,反倒眉头紧锁,犹豫抗拒的模样,不由得喜悦惊退。
元陵咬唇道:“淑凝……你要是不愿意那便作罢,我也不勉强,日后若是想你了,大不了多走些路就是。”
唔,倒是善解人意。
淑凝笑开,继续将白子收入棋盒。
元陵一片真情,心意甚好,只是淑凝心里忧疑不减。如今她与笙歌处境十分艰难,不宜再多生事端,既然自保为主,那留在冷宫暂时委曲求全乃是上上之策。元陵是备受追捧的北祁嫡公主,帝宫内外自然会有很多人关注着,淑凝与元陵交好,就已经惹来了很多人的嫉恨。若是此番再去执秀宫贴身伺候,必定会引来更多的耳目,树大尚且招风而摧,太过高调对自己和笙歌,甚至是元陵都有不利之处。
这时笙歌端了果盘和茶饮上来,将两盏热腾的茶水递给淑凝和元陵。
淑凝接过茶盏,啖了一口,顷刻齿颊留香,又拿起一块晶莹剔透的糕点放进嘴里,口感软糯甜蜜。
“公主的好意呢,淑凝心领了。只是淑凝不喜欢热闹,冷宫清净,更加合淑凝的胃口。”
“你这人还真是奇怪,去执秀宫可是其他婢子都羡慕不来的差事,留在我身边吃香喝辣,怎么也好过在这破院子里受苦呀。”
说罢元陵仰头环视了一圈冷宫的环境,眸底逸出些许嫌弃的光泽。
淑凝放下手中的白瓷杯,有些好笑,与笙歌相视一眼,便出声揶揄她:“公主怎知在冷宫便是受苦?淑凝自以为冷宫虽简破,却不用整日提心吊胆,担忧会惹那些主子们不痛快,奴婢也算乐得自在。”
元陵一窒,自她有生以来行事大多顺风顺水,这次是除母后和皇兄以外,为数不多地被人给拒绝了,神态不禁有些尴尬,只低头自顾自地摆棋,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说起来还有另一个法子,就是我搬到冷宫来与你同住,我自然是没什么在意的,可若是被母后知道了,肯定是少不了一顿责备。”
敢情公主殿下也知道后果啊?
不等淑凝有所回应,笙歌倒先笑道:“公主说这话,可是折煞奴婢与姐姐了。”
元陵“嘿”一声,扬手捏住了笙歌的鼻头,“你这小妮子还说呢,适才都趴在地上了,就为了拖住我不让我见淑凝,这事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笙歌吐吐舌,迫于元陵,不敢再说话了。
淑凝一挑眉宇,堂堂公主为了个宫女不顾身份,要是这位祖宗真的纡尊降贵搬到冷宫里来,只怕皇帝和太后她老人家会把冷宫掀个底朝天不说,届时指不定又会传一些婢女使用妖术迷惑公主云云的流言蜚语出来。
只是这元陵肯为了淑凝做到这步,倒让人有些意外。
“公主还是安心下棋吧。”淑凝又点下一颗棋子,淡淡道。
元陵一凛,低头看向棋局。
在二人谈话的不知不觉间,黑白两色的棋子分布得错落有致,已将棋盘盖了个大半,境界渐深,正到了关键博弈的时候。
胜负欲顿起,元陵便不再拉话,专心致志地研究起棋法来。
元陵兴趣盎然,淑凝却志不在此,打算让元陵几分,快些结束棋局,便在几处危险之地耍了心眼,使白棋由胜态渐渐陷入了死势。
元陵心细,何尝看不出淑凝的故意求败,却也不点明。
淑凝又从棋盒中拿起一颗白子,心下清明,只要这最后一颗子落盘,白棋必输,如此就输赢分明了。
就在筹算执白子落棋的最后一瞬,元陵突然开口道:“淑凝,落子无悔。”
落子,无悔。
淑凝一顿,脑海起了些波澜,死盯着面前的棋盘,指尖这颗棋也留在半空,落不下去了。
“公主棋艺高超,淑凝甘拜下风。”
元陵清脆地笑声传来:“淑凝,你的棋力在我之上,若非你心神不宁而有意败于我,我是赢不了你的。”
淑凝将白子丢回盒内,垂下了眼睫。
元陵见淑凝眼神晦暗,显然心事重重,便继续道:“这白棋的困局看似走投无路,实则却暗藏一线生机,若是迎难而上,尚有扭转乾坤的机会,可若就此放弃,只能满盘皆输。”
淑凝讶异地抬起头,与元陵四目相对。
元陵眼波晶亮,灿若星子落人间,连她发间流光溢彩的钗饰都比不过她眼中的华光灼灼。
“人生便如这棋局,淑凝,遇到难事不能逃避,不然只能被它压制着不得翻身,直面它,就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淑凝浑身一震。
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在她的脑中尽数挣脱而出,模糊得好似一团浆糊的思绪瞬间清晰起来。
一语惊醒梦中人。
是啊,她不能坐以待毙,以致被人追杀也稀里糊涂的,不知真凶是谁,甚至不敢想法子去追询。想要把事情真相调查个水落石出,就必须主动出击。
淑凝暗自下了决心,稳定好起伏不定的情绪,调侃道:“想不到元陵公主也有这么正经的时候。”
元陵放声大笑:“本公主这是大智若愚。”
“好歹也虚长你几岁,比你多吃了几年人间的饭,这世事啊,也就比你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丫头看得更透彻些。”
“我打小在宫廷里长大,看惯了太多的是是非非,寻常官宦人家的妻妾尚且争风吃醋,为了一个恩典斗得头破血流,遑论深宫内苑呢。”
淑凝赞同地咧嘴笑了,露出一排洁白的贝齿。
虽然与元陵相识不久,却已深谙她的脾性。
元陵的确张扬任性,却不跋扈,性情直爽,外柔内刚。在这漫漫深宫的尔虞我诈里,还能养出这般真挚的人儿已实属不易了,况且又能在淑凝迷茫踌躇的时候及时点醒并给予了一条明路。
得友如此,夫复何求呢。
淑凝心里的感激和柔软快要溢出来了,笑道:“那……就烦请公主向太后娘娘请旨了,淑凝与笙歌愿意侍候公主左右。”
笙歌眉心蹙起一道浅浅的沟壑,不解地看向淑凝,刚想出声劝阻,却瞥见淑凝那异常坚定的眸光,生生止住了将要脱口而出的话。
“淑凝!你答应了?!”元陵喜不自胜,咯咯笑得乐不可支。
淑凝点头,原本只打算与笙歌在冷宫安安稳稳地了此残生,不再过问掺和帝宫的其他事宜。可既然决定要追查元凶,探清卫家惨被灭门的实情,那继续待在冷宫只会入地无门,去执秀宫并有元陵相助尚且会事半功倍,可这样的计谋,终究是利用了她。
淑凝笑颜亦是艳若三月桃李,心底不为人知处却微微生了些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