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宜寿殿的元陵心不在焉地伺候太后换下沾了酒渍的衣裙,心中着实挂念淑凝的安危,竟连饭也没心思吃了,随意扒拉了几口,又与太后寒暄几句,便借口离开了宜寿殿。
元陵走后,梁太后也搁下了玉著,拿起丝帕擦拭着嘴角。
碎月推门而入,快步走到太后面前,道:“公主怎么走得急匆匆的?”
太后将脏帕子往桌上一扔,面庞渐渐浮起一丝冷笑,“还能为谁?哀家看她是被卫淑凝迷住心窍了,都敢把她带到宜寿殿来给哀家添堵。”
碎月蹙眉,“这卫淑凝奴婢与她言语间交过手,她进退有度,确实有些小聪明,并非是等闲之辈。”
“有其父必有其女,她爹就不是个省油的灯,当初也是费了哀家好一番功夫的。”
说罢,太后揉揉眉心,眸中闪过锐利的寒光。
提到这曾为两朝元老重臣的卫相,碎月不语,悄悄敛下眼睫,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弥散开。
“把这些撤了吧,再派人守着执秀宫,卫淑凝以为傍上了元陵做靠山,哀家就不能拿她怎么样吗?另外公主有任何动作也及时告诉哀家。”太后淡淡地示意道,保养得宜的脸上有着久居高位者的倨傲。
碎月忙应声,又喊了几个在门外守着的小婢女进来,一同收拾了桌几上的残羹冷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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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陵前脚刚踏进执秀宫,淑凝后脚就从监宝司回来了,两人在院子里撞了个正着。
元陵一见淑凝,几个箭步冲上去轻捏住淑凝的脸颊,气急败坏就骂开了,“你可真不让我省心,刚刚又去哪了?居然把酒水洒在了母后的身上,吓死我了。她老人家最喜干净,要是有意怪罪下来,我也保不住你啦。”
淑凝神情仍旧有些恍惚,脸上传来细微的痛感,这才歉疚道:“奴婢不是有意的,太后娘娘雍容华贵,奴婢是一时紧张才犯下此等大错。公主为奴婢担忧,奴婢惶恐。”
元陵听她语调颤栗,以为是真被宜寿殿那一桩事给吓着了,轻叹道:“淑凝,没事的,你也别太自责,大不了我再去母后跟前为你多说点好话就是了,只不过……”
淑凝不解其意,“公主但说无妨。”
“只不过这段日子我不能带你去宜寿殿了,若你我不留意,再惹母后不悦,只怕难办。”
淑凝听着这话心情倒是畅快了许多。
方才在监宝司知晓了这惊天秘事之后,心中总是忐忑不安,生怕元陵不明实质,又巴巴地将她拉去宜寿殿,妄图让太后能喜欢上自己。如今能留在执秀宫躲着太后,求之不得,求之不得。
“公主思虑周全,淑凝身份卑微,确实不宜在太后娘娘面前出现,有污凤目了。”
元陵眉心微皱,“淑凝何必如此妄自菲薄,纵然此时虎落平阳,但在我眼里,你才貌兼备,当是人中龙凤,更应该骄傲坦荡地活着。”
淑凝一震,张了张嘴,却挤不出半个字。
元陵说,她应该骄傲坦荡地活着。
元陵是金枝玉叶,从未嫌弃她罪臣之女的身份,护她宠她,逗她开心,甚至,在其他人都厌恶她时,给予了她阔别已久的尊重。
淑凝咬住下唇,几欲落下泪来。
瞥见淑凝眼底轻薄的水光,元陵有些手足无措,,惊道:“呀,淑凝,我是不是话说重了,你怎么哭了?!”
“元陵。”淑凝一字一顿道。“以后淑凝会一直陪着你。”
……
入夜,梅影横斜,月色凉如水。
淑凝侍候元陵梳洗打扮完,见元陵睡熟了,便径自寻了一壶茶水来,守在公主的床边饮茶解渴。
元陵虽是向外人如此说道,她要了淑凝和笙歌来执秀宫当侍女,可给淑凝的待遇全然不是一个侍女应该有的。
公主不仅送了精美舒适的独门独院当住处,甚至赏赐不少金银珠宝首饰。
淑凝笑着婉拒了,只让笙歌住进那院子里,自己则自愿与元陵住一屋,为她守夜。
何况,她今晚还有大事要完成。
三更天时分,霜寒露浓。
淑凝估摸着宫里的人差不多都已就寝,可以动身了。
试探性地轻声喊了元陵几句,回应的只有哼哼哧哧的梦呓。
淑凝失笑,躬下身子,从床底下摸出一套内侍的衣服来。
这时白天趁着小太监们忙着做活,从他们的房间里偷的,又神不知鬼不觉地藏到了元陵的床底下,就为了晚上省工夫。
淑凝把一头青丝盘起,带上帽子,动作迅速地换了一身内饰打扮,将原本的衣服也顺道塞进了床底。
万事俱备。
淑凝深吸了一口气,就借着夜色步履轻盈地溜出了执秀宫。
四周昏暗阴沉,草间传来阵阵凄楚嘶哑的虫鸣声。
听元陵提起过,皇帝勤于政务,常常日昃旰食,昼夜不停。
平常能遇见皇帝实乃稀罕事,淑凝也不会像后宫女子争宠一般,向皇帝近身随侍的宫人打听他的必经之路,然后忍饥挨冻地苦等在那,只盼望着有朝一日能荣获盛宠。
此刻去启阳宫寻他,一来能避人耳目,二来也能与南孜墨独处而谈,是最好不过的办法。
心里乱糟糟地想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启阳宫。
抬头一睹,灯火辉煌,偌大的宫殿被映衬得亮如白昼。
果然不出所料,那个男人还在批阅奏疏。
当皇帝倒是勤勤恳恳,做人却麻糊得很。
淑凝腹诽心谤,用力将紧闭的殿门推开一道人可以通过的小缝,抬脚欲进,却猛然发现启阳宫内罗列了层层叠叠的禁军,吓得连忙又拉上门,闪身躲进了黑暗之处。
还好反应快没被发现,淑凝有些后怕。
她怎么就忘了这一点,天子寝殿,必然是守卫最严密的地方。
淑凝没凭没据的,那些禁军奉命保护帝王,必然不会让她一个陌生人直接进去找南孜墨,没准还会将她一顿盘问。
而他们穿铠披甲,把启阳宫围了个水泄不通,莫说一个大活人,就是只老鼠也跑不进去,这下她该如何是好?
淑凝心里哀叫。
正值无计可施之时,忽见宫墙上藤蔓凌乱无序,草木有情,缺水少阳的,却也长势喜人,竟凭着一股韧劲从墙根底一路攀上了墙顶。
卫淑凝身型纤弱,而那藤蔓粗壮,足够承载她一人的重量,借着树藤之力爬进去也未尝不可。
只是这宫墙高耸,十分凶险,若是出了意外,只怕摔下来是要血溅当场了。
拿命一博,值还是不值?
淑凝计量了一下,银牙紧咬,二话不说沿着墙角走了一圈,寻了处最是隐秘又无人看守的角落,毫不犹豫地就踩着树藤就往上爬。
卫家的事一日不查清,她便一日活得像行尸走肉。
皇帝现在对她不闻不问,如果她不亲自去找南孜墨,南孜墨也不会再留意她。
错过了这次机会,卫家就再难有翻身之日了。
就算赌上命,卫淑凝也要尽力一试,若她身死,以元陵的人品,也会替她好好照料笙歌的,她没有什么后顾之忧。
也许是心底有了股毅然决然的勇气,淑凝拽着树藤爬至半空中竟也无半丝惧意。
淑凝微微气喘,双手捏得死紧,指尖泛白,憋着一股气直接爬到了墙顶。
墙顶建得厚实,能让淑凝趴在上头稍作休息。
悬着的一颗心骤然落地,望身后看了看,只见夜空深邃似海,多处繁华宫苑尽收眼底,当中属执秀宫最为耀眼。
淑凝扯出一丝笑意,只觉得自己的行事做派随性疯狂,越发无法无天起来,也越不像个娇滴滴的女儿家了。
以往在卫家还当那秀闺小姐时,日日端着礼仪循规蹈矩,做得都是书画女红之类的事,没想到现在,都敢翻高墙偷摸进别人家里。
笑容渐浓,淑凝俯瞰着帝宫的景芝,高处吹来的风更为寒凉。
待到休息够了,淑凝转过头,侧翻了身子,打算像方才一样踏着树藤爬下去,只要能进启阳宫,这样一来就离皇帝又近了一步。
不料朝墙面仔细一看,淑凝的笑僵在了嘴角,瞬间浮上呆滞的神情。
外墙藤蔓密布,而内墙的树藤居然被人清理得干干净净,光秃秃的墙面上不生一棵杂草。
淑凝有些急了,原路返回必定是不甘心的,可这该怎么从墙上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