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那句表决心要追随的话终于打动了皇帝,南孜墨沉默片刻,便下令让宗玄退出内殿,去门外守着。
宗玄得令,识时务地离开。从淑凝身边经过时,淑凝分明听见了从他喉头逸出的阵阵轻笑。
宗玄跨出门槛后,好心地帮他们二人关紧房门,又让侍卫们走远了些,面庞上却是笑意不散。
他跟在南孜墨身边很久了,久到都数不清年头,只记得自幼进宫后便一直侍奉着这位主子。
这位主子无疑是稳重深沉的,整日谋划生死,身上背负了太多东西,很少见到帝王有什么失态的时候。
可自从这淑凝姑娘出现后,陛下的动容与失措都只给了她一个,而就算她做出了再多匪夷所思的事,哪怕是私出冷宫抗拒圣旨,陛下都没有处罚她的意思。
换做是旁人,早就乱棍打死,一张破席子裹了,不晓得埋到哪座乱葬岗了。
尽管是受人所托,陛下答应了要照料卫淑凝。可凡事总有个度,如此多加纵容,终究是有些过了,甚至可以说,陛下对这卫淑凝,是有些……宠溺。
宗玄一走,内殿只余淑凝与皇帝面面相对。
淑凝跪着,一双眼睛不知道该往哪看,咽了口唾沫,神态紧张。
南孜墨冷笑,将手中的折子放下,“有什么话趁早说,在朕还有耐心之前。”
淑凝在脑海中组织着话语,考虑该怎样说,才能让他不那么生气。
“怎么不说?”南孜墨讥道。
“陛下,还记得之前您说过,您当初会救奴婢的性命,是因为奴婢的父亲。”淑凝大胆把所思所想都尽数吐出,“卫家满门覆灭,并不是您本意对吗?其实是……是太后对吗?”
南孜墨身形微僵,凤眸中尽流溢着惊诧之光。
门外的宗玄也听了个真切,脸色隧变,同样诧异得不行。
没料到卫淑凝来启阳宫,竟是因为已将昔日的真相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淑凝这时回想起宗玄的那句愧对于自己,恍然大悟的感觉涌上心头。
“朝野之中,卫家与梁家分庭抗礼,各不相让。想必内廷……陛下与太后亦是如此吧。”
“是太后娘娘担忧卫家的实力日渐壮大,会威胁到梁氏家族的地位,所以联合她的兄长梁相,共同做局设计了父亲,逼迫陛下颁旨将卫家满门抄斩……所谓的结党营私,都是污蔑对吗?!”
“而陛下明知真相却无力回天,心中愧对父亲,才会于危难中救奴婢一命,对吗?!”
一句句质问,淑凝哀恸上头,把尊卑之礼忘了个彻底。
南孜墨仍旧沉默着,只是指腹轻颤,看向淑凝的目光多了些异样的光芒,不再像先前那样的冷漠。
这卫淑凝,到底是卫颂华的女儿啊。殿外宗玄抿唇不语,仰头望向苍茫的夜空,回忆起之前的一些往事来。
那时,卫相仍在。
卫颂华原是先帝的心腹大臣,尽心竭力地辅佐先帝共创了这北祁盛世。先帝仙逝后,太后膝下无子,而母族梁家势力庞大,手握重兵,门生遍布朝野内外。
肃王与当今陛下皆是庶出,而这新帝该是谁,实际上全凭太后一句话。
若遵这长幼之序,于情于理都该是肃王南砚之即位,太后原本也是属意肃王。
可这肃王殿下素来与陛下交好,更是最不喜明争暗斗的,在文武百官就新帝人选之事争论不休时,他就连忙告假,躲回了封邑过上了烟云野鹤的潇洒日子。
太后无法,只得退而求其次,把南孜墨扶上了皇位。
可尽管陛下登基,大权却是旁落。
梁家在北祁呼风唤雨,只是将陛下看作傀儡来对待。
而卫相为人忠厚,感念昔年与先帝的情谊,由始至终都站在南孜墨这边,教授陛下治国经世之道,陪同着陛下与梁家抗争。
而梁家怎能容许卫相此举?
几个月前,他们终于按耐不住了。设一场局,卫相入狱,太后笑盈盈地要陛下颁旨查封卫府。陛下毕竟年轻,哪斗得过那些人堆里滚过来的老狐狸?明知卫相何其无辜,想为老师平反却不得其法,其中万般的无奈与心酸,只有陛下自己才能领会。
犹记那日深夜,他跟着陛下去狱中看望卫相。
牢狱阴森冷冽,四周稻草凌乱不堪,蛇虫鼠蚁多如牛毛。
昔日权臣沦为阶下囚,卫相倚墙而坐,披头散发,衣衫褴褛,却不减浑身的凌然正气。
陛下在狱门外站了半天,胸口抑郁痛苦,弯下腰向这个让他尊敬爱戴的老师道歉。
卫相却急忙下跪制止,额头触地,并无半分人之将死的惧怕,只是豁达笑声连连入耳。“居心叵测之人有意陷害,老臣问心无愧,还请陛下莫为老臣伤情。只是往后的岁月,老臣不能再陪伴陛下左右,陛下千万保重龙体。”
皇帝半曲腰,卫相俯身跪。
两人保持了这动作许久。
月色疏凉,从高窗上洒进来,将两人的身影都齐齐拢在这亮白的华芒之中,圣洁如谪仙临世。
后来他们又聊了一会儿,卫相开始催促陛下离开。
陛下不舍,因为他深知,这将是他与老师此生最后一次的谈话。
然后天亮了,陛下终于准备要走。转身的刹那间,卫相苍凉一笑,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对着皇帝的背影大声喊道:“老臣别无所求,只请陛下救老臣的儿女们一命,若他们能幸免于难,不期望仍是大富大贵,只要平平安安的,老臣死也甘愿了。”
只要活着,自由自在地活着,就足够了。
陛下当然是答应了,他为人良善,莫说卫相是他的恩师,就算是寻常百姓,他又怎么会拒绝一位父亲爱子心切的恳求呢。
因此在卫相被行刑的前一晚,陛下派人在卫景和狱卒们的饭食中下了药,趁卫景公子昏迷不醒时将他从狱里悄无声息地运了出来。狱卒看守本就不甚上心,醒来后少了一个人也没有发觉。
陛下又连夜送卫景远赴另一个国度西诏,山高路遥,那里不会再有梁家的眼线。
至于卫淑凝,进宫后她被分去长乐宫其实也是陛下的意思,因为后宫众妃中,陛下与祥妃待在一起的时间最为长久,卫淑凝在长乐宫,也相当于在陛下的眼底,这样一来可以更好地关注她的动向。
只是这一切都只得私下里进行,不能太过明目张胆地偏袒卫淑凝,不然消息一定会传进太后的耳朵里。
倒是祥妃善妒,那日长乐宫花生一事,祥妃的婢子明显是存了对卫淑凝的杀心,陛下不能处理祥妃,便顺水推舟将卫淑凝贬进了冷宫,以躲避祥妃的嫉恨,再偷偷把她带到启阳宫来养伤。
原是打算着让卫淑凝在冷宫苦守,虽然寂寞,总比掺合进这腥风血雨之中来得更好。
唯一在意料之外的,便是卫淑凝与元陵公主攀上了交情,然又被元陵带去了鸣凤台,在太后的寿宴上胡闹了一番。
太后注意到了卫淑凝,这卫相的女儿对梁家来说,也算是个隐患。
陛下怕卫淑凝会有危险,于是在卫淑凝离开鸣凤台之后,指示宗玄暗地里护送卫淑凝安全回去。
果不其然,宗玄躲在无人察觉的暗处,目睹了卫淑凝被一个婢子追杀的全过程,刚想出手,肃王抢先了一步。
当夜启阳宫侍墨,此事他还未来得及告诉陛下,肃王就先和盘托出了。
之后,便是元陵公主向太后请命,把卫淑凝带去了执秀宫。
宗玄向陛下禀报,陛下却说,这样也好,元陵总会护着卫淑凝。
便直到今日,卫淑凝冒着生命之险来启阳宫找皇帝。
卫相死后,宗玄明显感觉到陛下变了,却说不上哪变了。
像是变了,又像是没变,总而言之,与以前有所细微的不同了。
他开始废寝忘食地研究政务,淡漠清冷的外表下蕴藏着深沉的勃勃野心。
疏远太后,避开梁家的监视,在朝堂上暗中培养自己的势力;宠幸祥妃,令她有孕,只因祥妃之父聂皓明是个薄有兵权的将军,也与陛下亲近,祥妃有了孩子,聂皓明会更加死心塌地为陛下做事。
步步为营,处处算计,虽是九五之尊,却活得比多数人都艰难。
宗玄的思绪戛然而止,为殿内传出的几句争吵声。
见天色尚未明,而薄雾已四起。
宗玄一声长叹。
可怜那卫淑凝与陛下都是苦命之人,命运就是如此无情,偏要世人难以招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