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瞬间二人视线大阔,四野寂寥,夜幕星河广袤无垠。
南孜墨施展轻功,带着淑凝跃上了启阳宫的屋顶。未做停留,又朝往东北方向快速飞身而去。
这飞檐走壁是她从未尝试过的稀罕事。
淑凝大为惊奇,此刻新鲜劲顿起,忘却了适才的不愉快,心底微微雀跃,扭着头东张西望了起来。
北祁的女子崇尚琴棋书画、诗酒茶花等才情之艺,而淑凝与她们不同,从小便很是羡慕兄长卫景能够习武,为此屡次央求母亲准许她和景哥哥一同拜师。
母亲知书达礼惯了,认为女儿家打打杀杀的,终究难登大雅之堂,未曾允诺。
这也是淑凝心中的一件憾事。
南孜墨凝眸,见她满脸兴奋之色,轻笑。
她倒是不怕。
冬意阑珊,春初将至。
只显黑暗中也可见脚底下的树桠枝叶蓊濛葱郁,湖池水波荡漾,在月光的映衬下碧潋粼粼,如洒落了满池的皓银。各式亭台楼阁都走马观花般在眼前匆匆掠过,耳畔风声赫赫。
时光飞逝,淑凝忆起她第一次以婢女的身份进宫时,时令尚且是刚刚入冬,寒意萧瑟。
如今双季更迭,人间又将重迎春景盎然,只是心境却已改,昔日种种,也早已物是人非。
破镜再难重圆。
“陛下现在可以告诉奴婢,要带奴婢去哪了吗?”淑凝直到将下方的景致看得有些许腻味了,这才开腔淡淡道。
南孜墨余光睨着她,温润中带了丝锐利。
“梅林。”
简短二字,掷地有声。
淑凝微皱了眉,不自觉攥紧了南孜墨的衣领。
梅林确在帝宫东北位之最,只是皇帝携着她去梅林作甚?
她永远猜不透这个男人,那渊如深壑的心思。
*****
不多时,南孜墨使出最后一个腾跃,抱着淑凝落地。
见她站稳,他旋即松开了手。
淑凝往一旁侧身几步,与皇帝拉开距离。
“多谢陛下。”
淑凝答完谢,目光移转,向前定睛一看,一条平直亘长的甬道映入眼帘。
皇帝与她正站在甬道口的石拱门前,只见天际微光乍现,远处都是沉沉的雾霭,绵远通幽,一眼望不到尽头。
“随朕走过去。”
淑凝顺从地点头。
唔,故地重游。
这是梅林前的长廊,是她与皇帝初遇的地方。
那时她狼狈匍匐雪地,他却携香风美人款款离去。
现在想来,亦是腹诽。
老实说淑凝与皇帝是结下过梁子的,她未晓真相前也曾责怪他心狠,抄家灭族只在弹指一笑间。
不料今日,她还要与南孜墨重经这条,令人难以忘却的长廊。
只是他的轻功卓绝,却非要亲自走这么些路,意欲何为?
淑凝纵然再不解,也开不了这个口去问皇帝,只好忍耐着将其咽进肚中。
男人不再顾及淑凝,毫不犹豫地提脚便走。
淑凝盯着他高大伟岸的背影经过石拱门后渐行渐远,心口有种微微涨涩的感觉。
未再细想,淑凝赶紧提起裙摆追了上去。
人言常道,帝宫是北祁最为奢华的所在,可此处长廊偏僻,有着异于灯火阑珊处的凄凉幽静,甚至连鸟鸣也稀疏。
二人齐肩而行,宽大的衣袖时不时碰到一起,淑凝赶紧撤开半步。
南孜墨凤眸浅睐,冷眼瞧着她的惊慌。
“这个时候去赏梅,陛下怕是要失望了。”淑凝试探道。
“朕费此周折将你带来这里,只是为了赏梅?”
讥诮的反问,让淑凝哑口无言。
显然不是如此。
她说了句蠢话,皇帝哪有这种闲情逸致,何况他俩也并不相熟。
尽管心里如斯想,淑凝嘴上却不甘示弱,“不为赏梅?那是为何?黑灯瞎火的,难不成陛下是让奴婢陪您散步来了?竟不知还有这等雅兴?”
南孜墨挑眉,却没说什么。
原是玩笑话而已,淑凝见他不否认,也就顺着话茬继续下去了。“如今政事繁重,龙案上的折子都快堆得和小山一般高了,陛下还能在百忙之中抽出空闲来,让奴婢陪着您散步,奴婢受此殊荣,真是惶恐。”
他终于忍不住出声。
“卫相稳重,怎会教出你这么个毛躁的女儿?”
这倒是实话,可从他嘴里说出来怎么就有些刺耳呢。
“陛下教训得晚了,母亲也总是这么说,奴婢早就听的耳朵起了茧子。”淑凝反唇相讥。
“奴婢毛躁,陛下也不见得是什么正人君子,奴婢还没答应呢,陛下就擅自把奴婢掳了过来,你我孤男寡女的共处,有损了奴婢的清誉,奴婢却连问也问不得吗?”
稍顿,又自嘲道:“也是,卫淑凝只是一介女流,名声什么的,比草还不值钱。而陛下是北祁之主,受万人朝拜,说什么做什么,哪轮得到奴婢来过问。”
南孜墨脚步微顿。
“牙尖嘴利。”
淑凝轻哼一声,算是回应。
“卫淑凝。”他的眸光从她娇美的脸上扫过,“是仗着朕不会把你怎么样,越发没规没矩了?”
“若陛下也能对奴婢尊重些,奴婢自幼修习家训,当知以礼相待的道理,自然也会对陛下恭敬有加。”
南孜墨像是被逗乐般看了淑凝一眼,轻笑,乍如瑞雪初霁的明朗。
“家训?哪门子家训,你父亲从不敢对朕无礼,只有你。”
淑凝一愣,偷偷瞄向他的侧脸。
俊秀出尘,未见半丝怒容,随即也笑开,故作骄矜道:“奴婢知道陛下是顾念旧情的人,既然父亲对陛下有授业之恩,忠人所托,陛下也是不会责罚奴婢的,奴婢才敢如此肆意妄为。”
“卫相是一回事,你的嚣张又是另一回事。”南孜墨忽然道。“你最好祈祷朕真的不会责罚你。”
淑凝听他凉薄的语气,心底微惊,不由得一丝寒意从脚底窜上了脊骨。
是啊,他终究是皇帝,天子威严不可亵渎,她这是又在做什么呢?
淑凝下意识的双手抱肩,后悔起刚刚的口无遮拦来,不敢再说些可能会惹他不悦的话了。
接着一路默然无言。
良久没有听见她的喋喋之语,南孜墨侧目看她,见她面容拘谨,是被适才的话吓唬住了,嘴角情不自禁地漾出一抹轻弧。
他轻吁出一口气,温声道:“朕小时候,夜半三更地,总是一个人来走这廊子,从头走到尾,来来回回地走,一遍又一遍,也不觉得累。”
淑凝好生疑惑,为他话里的经历,也为他突如其来的温情。
南孜墨目不斜视,一双墨眸紧紧盯着远处,像是在透过这长廊看些其他什么东西。
“小时候?有多小?!”
“七岁吧,朕记不太清了。”
淑凝咬唇,低下了头。
南孜墨又道:“那时朕的母妃病重,命悬一线,父皇却夜夜宿在皇后的房中,享尽莺歌燕舞之乐。朕跪在启阳宫外恳求了三天三夜,也求不到父皇去看望母妃一面……后来,母妃还是走了,带着对那个男人无尽的爱与恨,和对朕的不舍。”
“即便如此,母妃还是没等来父皇的半点怜悯,从出殡到入葬皇陵,都是朕一手操办的。父皇?从未出现过。”
他的语气清淡,仿佛正在讲述的这些事都与他毫无关系。
淑凝却猛地抬头,诧异的目光投向他平静的神色。
看来他即使贵为皇子,居深宫,坐拥着普天之人难以企及的荣华权势,不过是表面风光罢了。
他曾经也过得甚为心酸苦涩。
淑凝心中叹息,想起自己,她虽然也与父亲不甚亲近,但好在母亲爱她如命,她的孩提时光也算是无忧无虑,未尝被生死离别之类的烦事所扰。
直到卫家出了事。
两相对比,淑凝心下竟对南孜墨生出些多余的同情和怜惜来。
淑凝差点放声而笑,若叫皇帝知道她现在的想法,只怕又要被他狠狠地嘲弄一番。
尚且自顾不暇,还有闲心管皇帝可不可怜?!
再如何凄惨,也都是前事了,如今他荣登大宝,执掌生杀予夺之权,怎么样也都好过卑微如草芥的卫淑凝。
淑凝暗中低骂了自己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