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
是日。
巍峨宫墙下,一列身着蓝灰袍子的宦官手捧漆盘,快步走在青砖之上。为首那人手里揣了个拂尘,深蓝色的帽顶近圆,缀一绒球。
“都给咱家打起精神来!今日就带你们去见识见识这皇宴的规矩。要是不想人头落地,就给我麻利点,好好当差!”
闫公公晃了晃手里的拂尘,侧着脸教育着身后的这群小太监。
今日正是景帝宴请西乞使节的日子,国宴就设在了承宣门。
承宣门正对宝思殿,殿门向南开,负责膳食的光禄寺在西面设酒亭、东面设膳亭。殿外左右各摆一面黄麾,仪礼司请了景帝坐在龙椅之上,随行的二十四个宫人侧立两旁。台下四品大臣分列进殿,按品级而坐,五品以下殿外入席。
贺拔允难得换了一身织锦长衫,袖口滚着金线绣了流云纹,腰间佩饰垂下银白长穗,指节上一枚玉环,简单却不失尊贵。
他被安排到了景帝的右侧,坐东朝西,子服右立而侍,吉白和公孙乐羊在他身后,一左一右,同坐台下。
宫宴尚未开席,文武百官席前恭立,贺拔允也无例外。
闫公公乃景帝身边的统领太监,此刻也侧立一旁,等待景帝吩咐。
殿外,每十步就有一位典礼太监随列席间,只见景帝抬了抬手,闫公公就深吸一口气,高唱:
“酒至,兴——”
台下的典礼太监依次传唱,大殿之上传来回响,皇家仪仗尽显威严。
成景帝端坐龙台之上,打量着这位来自西乞国的使节。
自从贺拔允上了大殿的那一刻起,他就开始注意这位被西乞大汗罢黜的大常衮。
在西乞国,大常衮司负责西乞各族归顺部落的管理事宜,大常衮乃大常衮司掌司官员,实属大汗内臣,非亲信不可胜任。
西乞国自开国以来,派出的使节一直是从身负罪责的人中挑选,给予他们洗清罪责的机会。如今派来的这位大常衮,就曾在出使前离奇下狱,罪名乃是大不敬。
上位者的直觉永远都是敏锐的。此次西乞使节出使大成,恐怕不单是因那文书上所写“一衣带水,源远流长;友谊之邦,互通共荣”那么简单。
与贺拔允相对而坐的乃是安亲王齐炆羽——先帝成孝帝的皇弟,和孝帝一母同胞,是当今圣上的亲皇叔。
自东华门之变后,大成皇族子嗣凋敝,如今亲王一席便只剩下安亲王一位了。
安亲王身量不高,方脸阔唇,肥头大耳,实是扬州城里有名的草包,吃着皇粮的米虫。
值得一说的是他身边的谋士邹昌。此人生的眉目端正,却是个兔唇。早些年因此饱受歧视之苦,便自己发狠缝了那两瓣唇。二十几年过去,稚子成人,那嘴唇上的疤却是除也除不掉了。
邹昌跟在安亲王身边已有五载,一直为他出谋划策,连带着亲王府里的大小内务也一并管了,倒让这位安亲王看起来也没那么蠢了。只是因他面部先天有疾,安亲王便从不带他参与宴饮。
这厢,宴会已然开始,待到酒过三巡,场面话说完了一轮,侍者便撤下残羹,端了瓜果,歌舞一起,气氛就开始轻松起来。
“贵国路途遥远,先生此次出使大成,一路奔波,着实辛苦。”
礼部侍郎沈攸之遥遥举杯,贺拔允回礼,饮尽杯中酒:
“多谢大人关怀,在下有幸前来贵国一观,已为天子威严倾倒,不敢称辛苦,实乃在下之幸。”
贺拔允微笑,放下酒盏,子服立即倾身斟满。一侧的卫国公冷笑出声,放下筷子拢拢衣袖,向前一拱手,矛头直指贺拔允:
“恕本官直言,大国邦交理应互惠。自七年前卢老丞相仙去后,东西商路繁盛至今,我朝丝绸瓷器源源不断地流入贵国。可是多年以来,换回的却只有些土产,未免诚心不足。”
“嘿嘿,卫国公此言差矣。”
安亲王在软椅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晃了晃他那颗肉脑袋,接过话茬,
“这西乞国地处西北,那戈壁滩是连着戈壁,处处都是寸草不生,一眼望不到头啊。”
成景帝也放下了筷子,抬头看着他。安亲王贼眼一瞄,并未把自己那皇侄放在眼里,嘿嘿一笑继续说:
“啊,这孔圣人不还说过吗?“唯贤与德,能服于人“——国公又何必强人所难嘛!”
此话一出,文武百官噗笑出声。大殿之下传来窃窃私语,无不在暗嘲西乞一国贫瘠荒芜。
殿外,坐在末席的一个青年闻言先红了脸,他并未参与同僚的闲谈,袖子下的一双手握紧了拳头。
本在一旁偷偷嬉笑的云落秋察觉出自己同僚有些不对,颇为头疼地压低了声儿,问道:
“哎呦,您这是又咋了?”
那青年开口:“国宴之上,安亲王公然羞辱他国,已是失仪,怎么还能搬出孔圣人?”
“你可别乱说话!”
云落秋吓得连忙去捂他的嘴,
“哥哥诶,我们不过是个从七品的小官,芝麻大点儿,给殿里那几位爷提鞋都不够。你平日里在六科得罪人还没得罪够么?安亲王什么人,你也敢编排?”
“六科本就有稽查之责,他们没做好差事,我如实上报乃是本分。”那青年梗着脖子说。
“毛耿啊毛耿,你爹给你起这名儿真是起对了,看来我得趁早买棺材,什么时候被你连累死都不知道呢——现在那个愣子还拿六科当回事?明哲保身懂不懂?”
没等毛耿回嘴,就听大殿之上又传来话语声。
说话的乃是贺拔允身后的谋士公孙乐羊,老先生抖抖胡须站了起来,朝着皇上行了礼,转身对卫国公说道:
“大人可否听老朽一言?”
卫国公恍若未闻,成景帝揉揉眉心,抬手示意:
“老先生请说。”
公孙乐羊清了清嗓子,苍老的声音在大殿上回响:
“当今天下,除去西南小国,中南地区当属大成独大。大成王朝历时四百余年,帝祚不绝,靠的绝不是什么死物。”
大殿之下,舞女停下了脚步,乐队收起了声,诸人听得清清楚楚,
“君舟民水,民可载舟,亦可覆舟。如今,东西商路承载的不仅仅是两国臣民的商贸往来,更肩负起维系国家平衡、缔造稳定社会的重担。”
“东西通商受益的绝不只是西乞国,更有无数大成王朝沿途百姓依此安家。陛下敢于打破陈规旧俗,乃是英雄远谋,利国利民,福泽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