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蒋嘉悦被叫醒时,天还未亮堂,奶奶站在女孩身旁,微弯腰,笑眯眯地看着女孩。
东方天际的光晖没把人间完全照亮,现在大约是光辉与昏暗平分天色。
女孩睡眼惺忪,呆呆地眨眨眼晴。
“今天要去上学,该早些起床。”奶奶弯着腰,对女孩轻声说。
天台的风有些大,吹得人身子清凉。
蒋嘉悦打了个哈欠,晃晃脑袋,手撑着太师椅的扶手,慢慢直起腰。
身上披着的毯子顺势滑落,露出女孩身上的白色衬衫,前方的微光有些惹眼,女孩揉揉眼睛。
她放下手,睁眼就望见远处进行到一半的日出。
此时太阳从东边升起,却还未完全显露身形,它的半边身子仍藏于群山,光芒不盛,只勉强照亮东方的半处人间。
女孩身处的天台仍是灰暗,与东际的光晖相衬,她仿佛见到了一个割裂的世界。
睡意,就被这奇景驱散了。
奶奶顺着女孩的目光望向远方天际,脸上带着笑意。
小妞仍撇着头憨憨地睡着,口水从嘴角流出,把枕头的一小块区域都浸湿。
蒋嘉悦看着天际的光芒从微弱而慢慢成长,渐渐替换这暮色,天空变得一片灰白。
这般奇妙的变换,仅仅只发生在几分钟间。
女孩咂巴咂巴嘴,抚了抚披在小腹的毯子。
她们昨晚就这样睡了一宿,毛毯表面有些润湿,大概是晨间结的露珠。
女孩把毯子掀开,从椅子上起身。
小妞睡在女孩身边的另一张椅子上,蒋嘉悦探过头瞧着小妞肉嘟嘟的小脸,伸出手想逗逗小妞。
奶奶却是一把拍开女孩的手,有些嗔怪地说:“让她再睡会儿。”
“时候不早了,你得赶紧去学校。”
蒋嘉悦皱皱鼻子,“哼”了一声,缩回手。
夏天的日出更早,女孩有些好奇现在究竟几点钟。
手机就放在太师椅侧面的小盒子里,蒋嘉悦拿出来瞧,发现才不过六点半。
我高中毕业以后就没起过这么早。
蒋嘉悦不禁嘀咕了一声。
“七点半开始早读,你还不快些。”奶奶又催促一句。
老一辈人,对后辈读书这方面,看得都比较重。
“昨晚你自己说不用做早餐的啊,我也省了些气力。”
“是咧是咧。”蒋嘉悦蹬上拖鞋,抓了抓头发,应了一句,蹦跳着下楼。
她的身后奶奶眯着眼,瞧了女孩的背影一会儿,笑了笑,又慢慢躺回太师椅上。
这一老一小,继续安然地享受着夏日的清晨。
橙红似火的朝霞,不知不觉间就布满整片天空。
……………
今天的运气不太妙,等个公交车等了好一会儿,原本还想来一碗牛肉面的,现在看来时间是不够了。
在学校旁的包子铺买了两个肉包,蒋嘉悦一边啃着手里的包子,一边往学校大门走去。
这会儿已经七点二十了,学生们都聚伙地往教室赶,和在公司上班的牲畜一样,踩点签到,已经成了学生必备的技能之一。
女孩望着周围熟悉又陌生的景象,不免有些恍惚。
上辈子毕业一年后,学校就全面翻新,添了一些基础设施,样子和原先有了很大不同。
某种程度上,如今这番景象的学校,也称得上绝版限定了。
绝版的物什一般都比较珍贵,不是贵在物件本身,而是承载其上的回忆珍稀。
追不回的人和物,总是格外让人怀念。
蒋嘉悦边走边看,将手里的包子吃完。
周围的学生脚步匆匆,晨间的凉风在人群间的缝隙抚过。
女孩有些雀跃。
走着走着,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铃,蒋嘉悦停下脚步,掏出来瞧。
来电是个陌生的号码,没有标注姓名。
“喂?”她将手机贴于耳畔。
“是蒋嘉悦同学吗?我是你的班主任,我叫胡荃俊。”
电话另一头的声音略显沙哑,话说得挺慢,一字一字地吐出来,给人一种沉稳的感觉。
女孩一愣,听见那个熟悉的名字,不由得想到过去的一些事,嘴角不自觉就弯起。
“原来是胡老师啊。”
女孩接着电话,右脚轻轻踢路边的石子。
自己的手机号码也许是奶奶给的老师,蒋嘉悦没有太在意。
“你到学校了吗?”
电话那一头的人问。
“到了到了。”
女孩一脚把碎石子踢进排水沟,笑着点头。
“那你来朝宗楼——就是进了校门迎面的那栋教学楼,我在三楼的办公室等你。”
“好嘞。”
蒋嘉悦应了一句,挂断电话,即将见到故人,她有些兴奋,迫不及待就想赶过去。
女孩其实不太记得教学楼叫什么名了,也不太记得其具体方位。
但当女孩放空心思,全凭感觉地向前,就是会不由自主地走向那儿,仿佛通往那间教室的路线,已经被刻进了她的灵魂。
心中自有归途。
蒋嘉悦寻到老师说的地方,有些小期待地上楼。
教学楼第三层转角就是那间教室,女孩跨步走上楼梯,停在转角,透过窗子向里头望了望,离得有些远,她只瞧见教室里乌压压的一片,耳边有朗朗的读书声。
心跳不由得有些加快,蒋嘉悦深吸口气,没进教室,而是走向走廊尽头的办公室。
还是得先办理好手续,见一见班级老大的。
门没关,女孩直接迈步进去。
虽然许多年没见,但蒋嘉悦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矮矮胖胖的中年男人,顶着一出稀疏的短发,鬓角也不加修理,杂乱地突出来。
黑眶眼镜搭在鼻梁上,显得眼睛有些小。
她不禁笑了笑。
老胡倒是以为女孩是因为初次见面而友善地微笑,于是也回了一个爽朗的笑,“是蒋嘉悦同学吧。”
蒋嘉悦点点头,“是我。”
胡荃俊对女孩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
待蒋嘉悦走近,老师从抽屉里掏出一张学生证,递给女孩。
“本人和照片有些不一样哦。”
胡荃俊瞧了瞧女孩的短发,说。
蒋嘉悦双手接过学生证,也看了看印在上面的大头照,照片里的女孩一头灰白的长发,眉眼间是挥散不去的阴郁。
她抿了抿嘴,回答:“嗯,不一样了。”
胡荃俊没听出女孩话里的深意,继续说着:“既然来了咱们班,就尽快融入进去,我们班的氛围很好,同学相处得也不错。”
“当然,有什么不顺心的尽管和我讲,我一定想办法帮忙解决。”
胡荃俊顿了顿,又从抽屉拿出一个小号的收据,递给女孩。
“嗯,你先拿着这个收据,待会儿记得用它去教务处领书。”
“诶,你没带书包吗?”
他歪过头看了眼女孩的双肩,肩上没有书包的肩带。
蒋嘉悦愣了愣,没回话。
淦!
忘了还有这东西。
女孩毕竟已经毕业许多年,那会儿养成的习惯大多丢了,确实没想到要带书包。
“额…”胡老师张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最后什么都没说。
无语。
他对桌的一个女老师一直听着两人的对话,闻言探过身子,友善地对女孩说:“我这儿有一个布袋,你可以先用它把课本装过来。”
这个老师有些面熟,似乎是隔壁班的老师,但因为没教过女孩,所以蒋嘉悦不太记得这位老师的姓名。
“谢谢哦。”胡荃俊对女老师笑了笑,接过她递来的大号布袋,然后把它转交到蒋嘉悦手上。
女孩接过,对女老师点头表示感谢。
“一会儿就上课了,你课间的时候再去领书吧,我先带你去认识认识班上的同学们。”
胡荃俊从椅子上站起身,拍了拍女孩的肩膀,他领先蒋嘉悦一步,向教室走去。
女孩听到这话,心跳又不由得加快,此中感受很难形容,倒像是“近乡情更怯”了。
她对女老师挥挥手,然后长呼出一口气,跟在胡荃俊身后。
……………
教室后排。
“嘶~”
锅盖长发的少年倒吸一口凉气,手提着笔悬在空中,迟迟落不下来。
他面前课桌上的格子纸张布满了“O”和“X”,多连成三个,组合成四个的却是少见,只有中间一道斜着排布的“X”,在一众“O”中巧妙地连成四星。
少年身旁另一个大脸的男生嘴角带笑,手按着弹簧圆珠笔的按钮,“啪啪”的一直响,等着对面的少年落子。
少年咬着左手拇指,墙上挂钟的秒针来回打着圈,带走思索间消磨的时间。
“哎呀,要上课了。”锅盖少年见没法解这棋局,手一扬,把格子纸扯开,叠起双手小臂,挺直脊背,迅速地在座位坐正。
目视前方黑板,好像他是个热爱学习遵守纪律的学生一样。
大脸男生也不揭穿,轻蔑地笑笑,手转着笔,插上笔盖,像武士收刀入鞘。
前排的女生也在打闹,互相掐对方的肚子,“嗬嗬”地笑着。
大脸男生转过身,眯起眼睛,看得开心。
刚过完一个暑假,同学们大多还没收心,这样的课间,确乎是常态。
毕竟初上高三,还没体会到那般的紧迫感。
“老师来了!”
坐在后门墙角处的同学忽然惊叫一句,原本喧闹的教室倏地就安静下来。
整齐划一。
胡荃俊从走廊过来,迈步跨进教室,他瞧了瞧端坐着复习功课的学生,轻摇了摇头。
真是快啊。
如果他在走廊没听见喧闹声,真就要信了。
胡荃俊手背在身后,踏上讲台,一些学生意识到老师有话要说,抬起头来。
老胡顿了顿,转身面对台下的同学。
他向上轻推眼镜,开口:“咱们班来了位新同学哦。”
蒋嘉悦一直站在门外,闻言也跟了进去,抿抿嘴,瞧着教室里那些熟悉的面孔。
教室里没开空调,天花板上的风扇转着,吹起一些同学的发梢,四面的白墙沾上成块的污迹,墙角落下碎裂的墙灰。
天有些热,女孩感觉身上汗津津的。
她有些恍惚。
安静下来的同学们闻言好奇地看向女孩,女孩也回以默视,眼角微弯。
——他们不会想到这个女孩的目光跨越了十年的光阴。
你们长大了啊。
你们正年轻着。
蒋嘉悦抑制不住勾起的嘴角。
“这是男孩子吗?”
有人瞧着蒋嘉悦利索的短发,问身边的同学。
“这么可爱一定是个女生。”
有男生义正言辞地反驳。
好不容易安静的教室又喧闹起来,所有人叽叽喳喳个不停。
胡老师比出手势,示意大家安静下来。
他指了指蒋嘉悦,说:“我们先请新同学来作个自我介绍吧,大家欢迎。”
胡荃俊带头鼓掌,看向女孩,示意她站上讲台。
班上的同学也很捧场,一些女生边叫喊起来。
蒋嘉悦听着,莫名鼻子一酸。
她迈步走上讲台,面向班上的四十个人,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像堵住了一样,什么心思都倾倒不出。
教室最后一排的锅盖少年撑着下巴,瞧着讲台上的女孩。
阳光洒在窗台,少年的睫毛微颤,光晖在他的眼角流连。
大概十年都不会改变。
女孩看向十七岁的江珄,看向一旁正值花季的友人们,回忆从脑海深处涌来,心里像是大海起浪,又像是小溪温柔流淌。
她忽然有些哽咽。
台下的人迟迟不见女孩开口,以为她紧张,于是用更热烈的掌声鼓励。
女孩似乎感受到了他们的力量,终于慢慢地张开嘴巴。
她轻声昵喃:“好久不见。”
然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