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伯特D.960奏鸣曲以45转的格式在老式的黑胶机间播放运转,唱针从胶木唱片表面细密的纹路间滑过,音乐声仿佛汩汩溪流从小河石缝间倾斜而出。
丁香郡安装空调的建筑不多,荀子忧本以为这种妆点着厚厚织锦地毯与天鹅绒窗帘的华丽会客室会让人感到闷热,但屋内的环境却清爽宜人。
窗户和门都紧闭着,却总是有凉风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吹来。
“为之前的惊扰向你道歉,年轻的客人。”
老先生从酒柜中挑选出了一瓶荀子忧认不出是什么牌子的酒瓶,微笑的问道,“气泡甜酒,晚上来一点最是惬意不过。”
荀子忧很有礼貌的摆摆手,“谢谢您,但我不喝含酒精的饮料。”
酒精和烟草都可能损害眼部血管健康,荀子忧早早就把它们开除出自己能尝试的物品清单。
“那就白葡萄汁好了。”海伯利安并不生气,他微笑的说,“没有必要为此道歉,自律总是让人尊敬。”
荀子忧双手搭在沙发椅的硬木扶手上。他看着倒完酒后正往另外一只透明高脚杯里倒葡萄汁的海伯利安,有些不好意思。
“很抱歉这么晚来打扰您,但我可能不会在这里呆太长时间,舍友还在等我从索维利亚12号回去。”他说。
言语中荀子忧微微耍了一个小心思。
对方的言谈举止看起来都像是货真价实的“老钱”,也许自己还不如人家随便倒的一杯酒值钱。
但他还是委婉的点出了有人知道自己来索维利亚12号这件事。按老妈的叮嘱,出门在外总归要小心为上。
“不用担心,先生。”有着一头栗色头发的老人不以为意,“只要你需要,我会随时让司机把您送回去的。今天我很开心,毕竟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你这样年轻的神秘学爱好者了。”
海伯利安淡淡的说:“至于门口的保安,原谅他们最近的精神有些过敏。上个月有团伙偷盗了三幅市场价都在1000万奥夫尔往上的文艺复兴时期的画,至今还没有落网。
我这里有几副乔托、莫奈的画。所以保险公司特地加派了人手。”
荀子忧暗暗咂舌。
他知道海伯利安不是在向自己炫耀,对方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著名的电视剧《是,大臣》那句对精英文官汉弗莱的形容很适合形容对面的老人——有些人只是坐在那里,身上就平静的流露出一种自然的富贵与优越感。
对方的语气透露出对保险公司的不满。就像在说“为了这样的小事你们还要弄的神经兮兮”,“打扰到我会见自己的客人,真是可恶之极!”
荀子忧却有自知之明,一百个自己打包的价值在大多数人眼里也比不过那些画。
那可是莫奈,那可是乔托!
莫奈很多人都知道,而乔托……他虽然不属于著名的文艺复兴三杰之一,但是在美术史上的地位完全不输于拉斐尔、达芬奇和米开朗基罗。
乔托可以算作文艺复兴的开创者,有西方绘画之父的美誉。任何一副乔托的画都可以作为世界上任何一座美术馆的镇馆之宝。
海伯利安竟然拥有他的作品!也无怪保险公司和保安紧张,这种作品是没有办法估值的,就像你往拍卖行里送去一本王实甫原本手书的《西厢记》。
没有人能说清楚能值多少钱。
估5亿,10亿,20亿,50亿……只有有人愿意买,多少钱都合理。
如果非要给一个数字,那么这些画加起来的钱大概足够买下荀子忧脚下的整条街道。这样的作品保金是一个天价,但要真的丢了,保险公司也就离破产不远。
尤其是国外的艺术品安保本来就不如国内,名画失窃是常态。甚至还有《先生,伦勃朗又丢了》这样的书籍问世。自己要是保险公司,恨不得会派一个团来。
“也许我们用汉语交流会让你更舒服一点?”老人笑着说。
“对了,年轻的朋友,我的真实名字是约翰·济慈。你可以叫我济慈。”
“荀子忧。”青年接过对方递过来的葡萄汁。
济慈端着酒杯坐在荀子忧的身边,他看着荀子忧局促的脸色,轻声说,“你有些奇怪电脑屏幕背后的是我这样一个老家伙,荀先生?”
不仅如此,我其实更奇怪你这样可以用金子把外面一整条街道都铺满的人为什么有兴趣和自己交谈。
分分钟几十万几百万上下的家伙不应该日程和上紧的发条一样精密,几点几点和哪个银行的董事通个电话,几点几点和哪个贵妇人去歌剧院看戏,分秒不差。
为什么会有海伯利安这样喜欢躲在浏览器背后和其他人聊天的存在,这真的不是在荒废生命?
“我还以为会遇见伯劳,没想到却是济慈(注)。”心中如此想着,荀子忧嘴上难得的说出了一个冷笑话。
济慈先生竟然听懂了。
“巧合总是在生活中处处存在,西蒙斯先生的《海伯利安》我个人也非常喜欢,不得不承认伯劳确实比济慈要酷一些。”他爽朗的大笑。
“作为死忠科幻迷的我不介意和你讨论小说。但我知道你心中一定有更着急的事情等待解答,不是么?年轻的朋友。”
荀子忧立刻点头。
“那一张符箓。”他的眼神看着一旁的胡桃木桌,荀子忧之前在留言板上给海伯利安发送的图片此时已经被打印下来摆在桌子上。
“您说它叫作云篆镇邪符,能为我讲一讲它么?”
“乐意效劳。”
济慈拿起桌子上的纸张,有手指着符箓上的纹理。“我对东方道教的学说了解的不是非常清晰,但还是知道这种花纹是明显的云篆。”
老人从抽屉里拿出一只大文豪钢笔,用淡蓝色的墨迹在纸的背面画出相似的纹理。
“所谓的云篆,你可以在很多典籍里看到相似的字符。云篆有两个含义,一是指字符的纹路就像是天空中云雾变换的纹理,洒脱缥缈。同样也是指它们是天神显现时所书写的天书文字。你们的神话传说中这样的文字拥有不可思议的神奇魔力。”
“至于镇邪符,这就很好理解了。镇压是在道家传说中符箓最重要的功效之一。史书上有记载,镇邪符不仅可以用来镇压邪灵,驱鬼避祸,还能投河水泛滥处以止水患,投干裂焦土以压旱龙……”
安静的听着对方的讲解,荀子忧微微咬着下嘴唇。
看着一个自称不了解道教文化的外国人在自己面前头头是道的侃侃而谈,这种错位感是难以言说。
这已经不只是关公战秦琼了,加菲猫与秦琼大战三百回合也不过如此。
“我只是有些奇怪,虽然云篆的样式看起来千奇百怪,不同功用有着无数不同的变化,但总归要点在于笔式连贯缠绵,丝丝缕缕连绵不绝。”济慈的语气中透露着疑惑。
“为什么这上面的文字看起来断断续续的,像是人用描红的手法一点点涂出来的呢?”
济慈把玩着手中的钢笔,饶有兴趣的打量对面的青年人。
“荀先生,这张符箓是怎么来的?”
“我……我自己画的。”
荀子忧有些不好意思,他说:“根据记忆,自己在纸上画出来的。”
“哦,有趣。”济慈追逐着青年人的目光,他并没有着急追问。
“您说您见识过超自然现象。”
听完云篆镇邪纹的解释,荀子忧有些迫不及待的抛出此行最重要的问题。
济慈脸上闪过古怪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