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贺进士才子入宫授官——”
报喜官居于宫门城墙上,捻着嗓子与天下人道贺。
城墙下,城内外的百姓皆聚于此,人潮汹涌络绎不绝。宫门前的宦官皆手携三串红鞭炮点燃,一祝才子登科,二寓百姓得福,三意盛世太平。
一刻后,进士们将踏着烂漫春花与遍地红屑行过宫门步入官仕。
白谷雨头戴白玉发冠,底座下的四杆流苏随春风摇曳,身穿官家绿袍骑于马背上,腰间携带着的木鱼袋随着马步颠簸微微颤动。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他们仅被赐予官服,未被赐予官帽。乌纱帽既明示了官职也暗寓了身家性命皆是君主的掌中之物,切忌背叛。
白谷雨来到宫门前与其他同伴一同下马步行,与之同动作的是旁边的另外一路进士,那是武试中举的武士人。
大魏历来崇武,民风彪悍,故能在短短几十年内统一七国。自然的,科举也开设了武举,与文举一同进行。
白谷雨因是武将世家出身,所以素来对武人无恶意,尽管朝中文武对立严峻。
但旁边的武人并不这么想,为首的武状元不过是撇了她一眼便漠然离去,打心底里瞧不起弃武从文的她。
反倒是他身后的人对着她啧啧称奇:
“今年的文试探花郎居然是个女娃娃?”
白谷雨回以淡淡一笑,抬头看了看乌云密布的苍穹。
天,要下雨了。
皇宫内,各宫妃嫔皆聚于殿内,在恭贺声中邀新人入座。彼时正值阳春三月,贵妇幼女皆剪绢花成春幡,连缀簪之于首示迎春,玉釵风动,美人头上春幡急。
白谷雨贴着李语姮落座,刚一坐下,旁边的人便挽上了她的袖子,不顾她眼里对她自来熟的讶异,轻声道:“白四小姐,你瞧见皇上旁边的位置了吗?据说空了好几年了。”
“切忌嚼皇家舌根。”
白谷雨默不作声的抽回袖子,暗叹傻姑娘是真的傻。顾淮璟身为太子却被皇帝禁步于东宫多年,这一直是朝中禁忌,容不得他人多谈。
“不过——”白谷雨转起头来仔细端详着面前的李语姮,她记得这个交集不多的单纯姑娘在前世里自动请缨去了凶恶的青州,没有几年就香消玉殒了。
“还望你待会能够主动请求去扬州。”
“为何?”
李语姮愣住了,手中一双象牙玉箸拿起又落下。
她发现她猜不透来自镇国公府的这位小姐,扬州自古狭小,平和无事,对于她们这种有抱负的人是从来不会去考虑的。
“那里适合你。”
前世的白谷雨就是请求去了扬州,那里风水养人,是绝佳的安身之地,是她后来即便遇到了顾淮璟带来的无数风雨,站在宫墙上也要回望的桃源。
白谷雨浅栗色的眼眸倒映在杯中,杯中承放的琼浆玉液荡漾起层层波纹,水纹荡漾。
“如果可以,别再回来了。”
大魏的天,快要变了。
*
“轰隆——”
天空中一道响雷划开天际,一瞬间,雷电交加,惊雷翻滚。
“老夫人,变天了。”
苏承墨径直走到窗边,一个吃力将那雕貔貅纹饰的窗户关上。
“近日春雨多,湿气太重,对您的腿脚没有好处。”
白老太太手中的星月菩提佛珠骨碌骨碌的转动,面前的烛光摇曳明灭。
佛堂内唯一的外来光源被切断后,白老太太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承墨啊。”
蓝衣少年应声走来,伸手扶起跪拜于蒲团上的老妇人。
老太太自然而然的将佛珠脱下。
“要一起下棋吗?”
*
“要一起下棋吗?”
白谷雨难得勾起笑意,歪身询问李语姮。
李语姮再次愣住,宫宴上去哪寻得棋子棋盘呢,白四小姐还真是难琢磨啊。
似是看透其心中疑惑,白谷雨抬手伸进酒杯里,用手指轻点清酒,然后在桌上涂画,不过片刻,一副棋盘模样的水痕画跃然于桌面上。
那是蕃外进贡的美酒,不易干。
“你只需记住你下的棋子在何处,这盘棋我们就能下的下去。”
就像今日这场盛大的宫宴,对她来说亦是一盘豪棋。
唯一的棋手就是她自己。
镇国公府白四小姐,白谷雨。
“白谷雨。”
居于上位的男人,端坐在象征王朝中最高权利的龙椅,身穿厚实的烫金龙袍,背后及两臂绣正龙各一条,金丝线勾勒出的正龙张牙舞爪的盘于衣袖上,龙目怒瞠,龙牙似有活力要游走。
皇帝顾有怀,脸如雕刻般五官分明,有棱有角。深邃眼眸好似睥睨天下,俯视万生。
手指一搭又一搭的,重重的扣在奏折上的名字。
白谷雨应声出列,拂袖行礼。
“臣女白谷雨,叩见皇上。”
顾有怀头戴帝冕,垂落下的十二根旒珠,发出珠玉碰撞的声音,恰到好处得掩盖住君主眼底的不明意味。
“你是白爱卿的遗女?”
“是的。”
“不错,”顾有怀眼底终于多了一抹笑意,“听游太傅所言,你在明经、进士、明法科中皆是位列前茅,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想不到白爱卿虽以身殉国但却为我大魏留下此等才子,实属我大魏之幸。”
“回皇上,”白谷雨虽仍在行礼未能站起,但话音平稳未见惧意,“我们镇国公府世代忠烈,为国为民,镇守边疆。
但——臣女并无意官途。”
宴上众人气息一凝。
好一个白谷雨,竟敢忤逆圣上之意。
西南角落里,以国子监第一批女弟子身份出席的杨钰勾起了唇,果真是穷乡僻野出身的野丫头,真不识抬举。
“那爱卿为何还要应试科举呢?”
顾有怀倚上背后的龙椅,俯视着底下恭恭敬敬跪着的人儿,语气里辨不出悲喜。
一直坐在他旁边的徐贵妃开了口,试图平息风波:“白小姐还真是说笑了,自古怀才不遇是常事,良马遇伯乐更是奇谈。官家如今赏识,你又有此等能力,为何不继承你家父的遗志为国效力呢?”
话音刚落,席上妇人纷纷应和。
“是啊,能人退却非君子。”“有什么是能够阻止一个人为君治世的呢。”……
“可是……”
白谷雨低头哽咽了一下,道:“臣女虽是过继之子,但是身上流淌的却是白家实实在在的嫡系血脉,与镇国公府分离不得。
白家待臣女恩泽颇厚,家中又仅剩孤母寡嫂,臣女便更无意离京去其他陌生之地走马上任了。除非——”
“除非什么?”
顾有怀依旧平淡。
“除非让臣女去镐洲任职。”
话音一落,宴席间皆是呼吸一窒。镐洲是什么地方?是夺取了镇国公府四条性命和五万大军性命的地方。她去那里做甚?
方才应声强求白谷雨任官的人都齐齐闭上了嘴,白谷雨的突转杀得她们措手不及。
安坐于角落的杨钰顿时躁动不安,她绝对不能去镐州!
李语姮与众人一同将目光投向龙椅上的人,小心翼翼的倾听接下来的话语。
“为何?”
语气依旧平淡。
“那是家父与三位哥哥殒命的地方,也算是与臣女血脉共鸣之地。而且,臣女也有意想让常年遭受战乱之苦的镐洲脱离疾苦,感知皇上恩泽。
这是臣女唯一意愿的去向,还望皇上成全。”
白谷雨将脊梁挺直,挺直的脊梁已有万夫莫开之势。
“哈哈哈哈哈哈哈,不错!”
万籁俱寂之际,皇帝的爽朗笑声却打破了暗地里的波涛汹涌。
他产生了一个非常荒谬的念头。
或许从那个小毛丫头提出“臣女并无意官途”开始,她在等的或许就是这个机会吧。
先欲擒故纵的表示对权贵不感兴趣,挑动起所有人的强迫,而自己在看似迫不得已的处境里提出了唯一的要求,让所有人骑虎难下。
若是答应,那便达到了她最初的目的;若是不答应,那么便是打了方才所有义正言辞耸动她的人的脸。
用所有达官贵人的脸面来换取一个镐州。
白爱卿果真是给大魏留下了一个智勇双全的人才。
白谷雨坦然面对着上方的皇帝与四周的看客。
在这盘棋局里她并非毫无胜算,至少她会拿到三个棋子。
白家丧门的真相,就是第一个。
顾有怀眼里的笑意更深,抬手唤来了殿外的数十个禁卫军。
训练有素的禁卫军成列依次入殿,手上抬了数件精妙绝伦的器物。
有南海鲛人为挚爱泣泪而成的血珍珠,有西域异族参拜千年的佛舍利……
以及,最不起眼的角落里沉睡着的、削铁如泥的镶玉青铜剑。
每一件器物都精雕细刻,价值连城。
“爱卿何不从中挑选一件礼物,若是能让朕满意,朕允你镐州便是。”
白谷雨不疑有他,起身向它们走去,发冠上的流苏摇曳生姿,灯火打下的斑驳光影在其脸上晃动,映射着主人的一腔孤勇。
然后,迎着所有人惊恐的目光拔出了那柄青铜剑——
“白谷雨你想做什么?!”
*
“该你了。”
祖母棋子落入棋盘的声音拉回了苏承墨那缕飘散于九天之外的思绪。
他执着白子迟迟不肯落下。
“怎么,担心我家幺儿吗?”
少年迎着祖母打趣的目光,无奈的笑了笑。他又怎能告诉老太太,他只是担心白谷雨太肆意妄为招来杀身之祸,导致他性命堪忧呢?
苏承墨并未回答,抬手落下一子,反问:“最该担心她的不应该是老夫人您吗?”
“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谷雨可是您的孙女啊,她平日里嚣张跋扈惯了,万一在宫宴上闯了什么祸可怎么办?”
苏承墨绝美的丹凤眼下,那颗泪痣迎着烛光摇摇欲坠,似是悲天悯人。
“她自有方寸。”老太太从棋笥中摸出一黑子,斟酌着围棋形势淡然道。
苏承墨笑了笑,开口问:“您不怕她遇到错事就逃跑吗?”
“不怕。”
啪得一声,一黑子于方寸棋盘之间落下。
“逃跑这个词从来都配不上她。”
*
“白谷雨你想干什么?!”
宠妃许贵妃最先反应过来,厉声呵斥道。
宴上的达官贵人也都被这个突发状况惊乱了手脚,纷纷抱团互慰。
唯有上头的皇帝顾有怀镇定自若,面色依旧波澜不惊,仿佛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从未脱离一寸。
他抬手挥退了上前护驾的禁卫军,沉声问:“白谷雨,你这是何意?”
舍弃了所有的无价之宝,仅留下了这柄青铜剑。
白谷雨对着皇帝陈述着内心的初衷:
“臣女失了家父与兄长,镇国公府失了家中脊梁,白家失了族内重心。故臣女认为在国中立足,在世里立身都离不开自身的强大。唯有犀利的剑锋才能所向披靡,才能抵御外敌,为君为民。”
白谷雨知道,大魏虽已统一,但各旧国余孽并未安分,朝中皇子争势严重,而他自己已是病入膏肓。
他今日出席之所以身穿如此厚重的龙袍,是因为要在文武百官面前掩饰孱弱的病体。
所以他现下急需有利的势力来替他铲除所有暗地里的祸根,而无依无靠又有多年雄厚实力的白家是当之无愧的首选。
她方才虽说是在贩卖自身的悲惨,但实际上却在向皇帝传达另外一个意思:
镇国公府还有价值。
白谷雨抬头直视皇上眼里的深邃,浅栗色的眼眸里是无人能敌的从容自信:
“所以,请将这把剑赐予臣女吧。”
如果您愿意,我会是您最趁手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