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午时三刻,缱绻湿云再次横跨在梅城上空,雨烟弥漫,将远近的酒馆交织入画,格外耐看。
此时,有人打伞走入这水墨画里,踏碎了一地春色。
谷雨撑着伞小心翼翼的避开孩童随水放逐的芦苇船,一步一步的奔向古渡头的那家酒馆。酒馆里的人不多,但却已是城里最热闹的一家,接待的大多是刚下船的伙计还有固定的老顾客。
比如,谷雨的阿爹白秀才就是其中之一。
“周叔,来三壶清酒,要醇一点的。”小姑娘浅栗色眼眸里缀满灵动纯真,明眸皓齿,拎着半湿的红裙摆,冲着掌柜轻声吩咐道。
“谷雨丫头又来买酒啦?”头鬓斑白的周掌柜大笑一声,转身就眯着眼进酒窑里取酒。还不忘打趣几句:“白秀才今个儿怎么舍得这么破费啊?”
白秀才虽是城里唯一的教书先生,平时里得到的银两却全用来给谷雨置办吃穿,自个儿是半点不舍得花。
一件褪了色的外衣愣是让他穿过了春夏秋冬。每当有人调侃他时,他也只会一拂衣袖,大大方方得戏称自己是“两袖清风”。
还不等谷雨开口,周围的老人先笑着接了茬:“咱们的小谷雨要被接到京城去啦,前天晚上刚来的人。”
“哎呦,”周掌柜瓮里瓮气的声音从酒窑里传来,“那感情好啊,京城可比咱们这不知名的地方好多了。说不定还能寻到个好人家。”
十二岁的姑娘家面子薄遭不住大家的调侃先自顾自的脸红了,最后还是在周掌柜要免收酒水钱的话茬中逃离的。谷雨回到家时,恰逢丧偶的白秀才刚好做完饭菜,便招呼到了一起。
三杯两盏下腹,白秀才颓自醉了,手中的折扇一下一下的拍打着大腿,春风吹起他被头发遮住的半边脸,露出丑陋的伤疤。
听前天晚上从帝都来的长辈说,阿爹原是京城人。
家世显赫、博学多才、相貌俊美,但凡是符合贵家公子的点缀词都能在他身上找到安放之处。但偏偏就是如此的风姿才子却喜欢上了自己从人贩子手中救下的渔女,甚至不顾一切地带她走,安家在梅城。
“那他们没有回去过吗?”
“没有,”那位白头长辈摇摇头,“你父亲发誓与白府决裂了,他那被自己亲手划伤的脸就是证明。”
不知过了多久,谷雨枕着石桌睡了过去。耳边突兀的传来阿爹的声音,温柔又怜惜:“囡囡啊,你不晓得那京城,是会吃人的啊。”
*
“所以,请将这把剑赐予臣女吧。”
身后三省尚书令皆一铿锵,滑倒在地。
这是她今晚要赢得的第二个棋子——
君王的信任。
白谷雨不顾四周人或惊恐或讶异的眼光,目光如炬的直视圣上的面容,孤注一掷。
“轰隆——”倾刻间,雷声爆炸似的轰响,闪电交加,殿内猛然一白又刹那转黑,煞是吓人。
在这电闪雷鸣的时刻,白谷雨看见顾有怀从龙椅上走下来,命人将镶玉青铜剑拿回来放至他手里。
他一路向白谷雨走来,剑尖滑过地面,摩擦出簇簇火花。
气氛一致达到冰点。
杨钰咬紧红唇,那涂了鲜红蔻丹的细长指甲深深的陷入掌内,一时之间竟让人分辨不出是鲜血还是蔻丹。
白谷雨看着皇上携剑向其走来,单薄的身躯在飘摇的春夜雷雨中安稳如山,任其风吹雨打。
“这把剑是朕征战七国时从未离身的佩剑,传说是由欧冶子和干将两大剑师联手所铸,虽为简朴但锋利非凡,饮过契丹血,咽过南奴气,属实刀剑无眼。”
顾有怀细细抚摸着剑身身上无数条裂痕,那都是他艰苦岁月的烙印。
“但是如今我大魏安定,它已无用处,尘封也只是辱没了其昔日的辉煌。你若想要,那便给你罢。”
随同镐州一起。
白谷雨听到这,只是轻笑了下大谢皇上成全美意,随即伸手便要去接。
还未触及剑柄,西南角落里便冲出一人,顾不及行礼,以头重重扣跪于地。
“定远候府嫡女杨钰,今日状告科举探花郎白谷雨。”
“这——”
全席哗然,这定远候幺女好大的胆,竟敢当着圣上的面状告刚刚任职的探花郎。
西南角落里其余国子监弟子皆提心吊胆,这娇蛮女人平日里欺辱他人也就罢了今日怎么敢摆到皇上面前来。
当事人白谷雨嘴角的笑并没有落下,她的好表妹果然来了。
“状告何事?”
顾有怀斜眼看向深跪的杨钰,并未恼怒。
杨钰跪于大殿中央,声音虽颤抖却有力:“白谷雨素来与外族来往密切,私下勾兑,前些日子更是伙同外人劫了京城镖局运往边境的军粮,弃我大魏士兵于不顾。她愧对圣上,愧对大魏。而且——”
她喘了口气,对上白谷雨波澜不惊的眼眸。她清晰的记得那年这个回京不久的表姐,在国子监,当着她的面用一种湖里生长延伸出来的、诡异的白冰杀害了数十人,皆是贯穿咽喉而死,恐怖至极。
她咬牙恶狠道:“现如今的白谷雨根本就不是白家嫡女,她根本就是一个妖物,蛊惑人心的妖物!她没有资格受任任何官职!”
听其所言,众人大惊失色,这杨钰莫不是得了失心疯,竟敢在天下人面前妖言惑众诬陷他人。
“说完了吗?”
顾有怀拢了拢厚重的龙袍,终于在众人面前展示了今夜最为明显的情绪,只不过,是怒气。
“那便由朕来告诉你,她为何有资格,镇国公府为何有资格。”
杨钰不明所以的抬头看向面前这位九五至尊,在迷茫懵懂中听到这位听状人是如何一字一句砸下,砸碎她长跪于此的诉状。
“老镇国公是我大魏最忠诚的开国将军,镇国公府是我大魏背地里最大的皇商,受朕指令与他国往来交易,也受朕的命令暗中护援军将。”
这下不仅仅是杨钰,每一个不知情的人都被真实消息震的耳朵发鸣,头脑发涨。
难怪镇国公府失去所有嫡系男儿依旧屹立不倒于京城,难怪白家人每日与异族商人舞姬纠缠不休却无人敢参奏。
原来是背后有如此雄厚的财力,以及君主的势力。
在众人感叹之际,无人察觉酒座旁自我暗嘲的白谷雨。
白家富可流油不假,但是背地里也引来了多方窥伺。白家有君主支持是不假,但那也只是受困于人的试探,并未得到真正的信任。
所以她今日才会站在这里,告诉皇上,白家除了财力还有实力,除了能护援兵卒,也能替君平定四方蠢蠢欲动的暗涌。
“你如今信誓旦旦的抨击其为叛贼,是想质疑朕也是这江山的叛徒吗?!”
君王厉声呵斥,惊得杨钰扣跪更低,心底发寒。
“臣女不敢,臣女只是根据手下的通报说……”
杨钰突然停止了,瞳孔里的惊恐无限放大。她又做错了,这是在间接承认了朝中同僚在相互监视暗探,而且是有关于天子的隐私,这可是君主的大忌。
“通报了什么?”
白谷雨对着她微笑,却让她感到浑身生寒。
“到底是杨小姐私人的探子还是说……”
“没有,绝对没有!还请探花郎大人有大量,宽恕小女。”
杨钰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了哀求,红唇硬生生的被咬出了血。她从未像今天这般受辱于白谷雨。
就在她内心煎熬之际,她听到了那位大魏最尊贵的人,对白谷雨发出了今夜第一个指令:
“竟然让爱卿今夜如此受冤,那便让爱卿掌挥其脸吧。”
白谷雨与他人皆是一愣。那可是定远候府,是京城最盘根错枝的世大家,其势力渗透大魏上下。
白谷雨看着皇上掩盖在十二根旒珠后,意味不明的眼神,最先反应了过来。
这是对她的第一个考验,敢不敢在天下人面前折损定远候府的威风,敢不敢与其他世家为敌。
君王需要的从来不是强悍的势力,而是对其没有威胁,毫无勾结,全心全意站在他身后的忠犬。也只有与所有人为敌,才能安心归顺于他。
即便位列人臣,也要在群狼环饲的处境里艰难生存。
白谷雨在春雨黑夜里,粲然一笑。
阿爹啊,这个京城不仅会吃人,而且,从不吐骨头。
白谷雨举步向杨钰缓缓走来,杨钰吓得跌坐在地上,头上珠钗摇晃不止
疯了,这个野丫头疯了,居然想打她。
“野丫头,你敢动我试试……”
“啪——”
巴掌落于脸上的清脆响声在大殿内响起。
白谷雨眼里噙着笑,笑里是化不开的千年寒冰。她本就是声名狼藉,又何必在乎多一条污名。
杨钰被这一掌彻底打懵了,半响才反应过来,回头便要冲着白谷雨谩骂。
但是她彻底的愣住了,因为她从白谷雨的脸上里看见了昔日里浅栗色的眼眸正在一点点的转为栗红色。
是在那个她看见她杀人的夜晚里,一模一样的栗红色!
杨钰顾不得疼痛与恼怒,转身便要与天下人冲喊:
“她真的是……”
“啪——”
掌挥声这次响起,伴随着的是被打之人的昏厥。
白谷雨在四周皆是呼救声与惊异声中,揉了揉手腕,栗红色的眼眸在无人察觉之处诱发着诡丽的光:
“还是这种感觉好啊。”
皇城外雨渐停,白谷雨从宫门里走出,离开了这场荒诞的闹剧。
一抬头便看到城外依依杨柳树下,蓝衣少年撑伞斜倚在树旁,清风朗月。
苏承墨依旧含着小狐狸般的笑,将绘画着红梅的油纸伞往她的方向一打:
“来接你回家了。”
*
东宫深处,多年仿佛未见活人气息的宫殿内,此刻被唯一的主人砸了个杯盘狼藉。
“她怎么会去镐州?!”
她应该去的,是扬州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