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身形纤长的男子,身着虎纹与豹纹相合的外披衫,以及铁甲护腕,脸上还贴了假胡子。
夏若水愣了愣,左顾右盼后,瞥见不远处马车中,阿大正穿着不大合身的天麒服饰,别扭地背对着他们。
他们特意换了衣衫,是怕被人觉察吗?贵为天麒少主,会有何人敢窥探。
“喂,我在跟你说话。”
夏若水思绪被拉回,竟有些踌躇不决。她竟有些不敢直视他,撇过脸去看那紧闭的宫门,“…你不回宫,没关系吗?”
司云临漫不经意道,“有,但只要三皇爷今夜收容我,大抵是无事的。”
“?”
“原是该在宫中过夜的,可若三皇爷邀我去吃酒,我彻夜不归,宿在他处,也是该的吧?”他淡淡叙述着,又挑眉道,“你追这么久,就为说这些?”
夏若水心头一紧,双手紧紧攥着衫裙,原先想的许多措辞,此刻皆想不起来了。她支支吾吾半晌,“你…你的衣裳真好看。”
“?”
阿大是西境来人,虽日日跟着司云临进出宫中,却仍直来直往,只穿故乡的衣裳。与天麒绸缎相比,这身兽衫着实粗糙。
司云临沉吟片刻,“我也觉得。”
而后,又陷入短暂的沉默。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好不容易才见他一面。
夏若水又紧了紧拳,将手搭上纱帽,“你不是说他碍眼吗?我这就将他…”
话音未落,司云临便拦住了她要揭帽的手。他低低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不是时候。是因为身边的众多眼线,还是…
夏若水慢慢垂下了手,没由来的失落涌上心头。她抿了抿唇,更沉默了。
“看来你还未想好要说什么。”
看他转过身去,夏若水终于开了口,“你是何时认出我的?”
“见你的第一眼。”
可她却没认出他,还将那场戏与酥饼当成了交易。
“那你…为何不同我说,还不告而别?在顺远侯府,你还…”
她声调中似带了些委屈,越说越小声。
这回轮到司云临沉默,许久才开口,“此事我已反思过了,是我将过错都归咎到你身上了。我总觉着,人一生都不会变性子,便固执地以为,你一定是当初的何淼淼,可事实强差人意。你不记得我了,还将你我的旧时情义抛诸脑后,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罢了。”
“不过后来我想,人皆是会变的,这并非你的过错。”说着,他顿了顿,由怀中掏出两只锦盒,“倘若,再给你选择一回,你会如何选呢?”
两只锦盒皆是陈旧,可多年来安置得当,仅是破了些儿布皮罢了。
夏若水盯着其中一只锦盒,蹙眉接了来,掀开后更不解,“这…怎么会在你这?”
这是十年前他赠她的狼毫啊,她在长安才重得这支狼毫。不过细想想,离开长安后,她确实没再见这支狼毫。
那另一只锦盒…
夏若水看向他另一只手,慢慢掀开那锦盒,又惊又喜,“这种东西,你竟留了十年。”
赫然躺着十年前她赠他的狼毫。她记得这是在四皇子府书塾时,夫子赠她的狼毫,她随手便转赠给了小临云,却不料他一留留了十年。
司云临看不清她纱帽下高兴得说不出话的模样,只理所当然道,“重视承诺,是作为朋友最基本的尊重。况且,你不也将他保存了十年吗?”
“只是…也是你有心了,竟还特意送回来。”
夏若水总觉着有哪不对劲,斟酌片刻后,“我没给你送回去啊?”
司云临面色狐疑,“我邀你那日交易地契,你没来,还叫你的下人将他送来了,若非如此,他还能自个插翅飞到我手里?”
“我没有啊!”
她细细回忆起那日,“我那日有事脱不开身,叫单夭将五万金给你送去,我记着那夜暴雨如注,雨一停我就下山寻你了,却得知你早已离去。”
“等等。”夏若水将事捋顺,心中那根弦终于接了起来,她恍然大悟,“我将他忘在包袱中了,他跟银票搁在一起!”
莫非,他是见她将他们的信物送了回来,以为她要与他一刀两断?气得不轻,故而不告而别,再见时还对她冷嘲热讽?
想至此处,二人皆明白这是个误会,又一次双双陷入沉默。
夏若水埋怨道,“单夭真是的,拿银票便拿银票,怎的不小心将他弄丢了呢。”
司云临略略思索后,也仅是半信半疑。他意味深长道,“不小心?那不见得。当初你那下人将东西送来,可是特意将他摆出来的。”
“方才你追车时,我便在想,大抵是我还有什么利用价值,才叫你大老远追来解释。可后来,我见你这般不遗余力地追着,又觉着你这般诚恳,应当给你一个机会。”
“别急着解释,倘若真如你所言,你最好查查手底下的人,待一切真相大白,再来同我解释。”司云临将那支狼毫留给了她,“别再弄丢了。”
夏若水握着失而复得的狼毫锦盒,揣进怀中,“我一定会证明给你看的,你我的关系绝非利用。”
司云临弯着唇角,心情不错地回了马车,那笑得让阿大都觉着诧异,“少主,你抢到将归属草原的姑娘了吗?”
“别胡诌。”司云临望着还伫立视线中的身影,淡淡道,“除非她愿意抛却她所拥有的一切,否则草原可容不下她的野心。”
“走吧,宫门关了,改道去三皇子府吧,四皇子府也行。”
看着马车缓缓远去,夏若水也定了定神,将暗处的单澜叫了出来,“单夭呢?”
“单夭说去找将功折罪的法子了,您不是说找不到法子不许她回来吗?她如今连我都不联系了。”
“怎么,她不找你,你就找不着她了吗?”
单澜被她的威慑力沁出一身冷汗,忙摆手,“单夭轻功不错,又善于隐匿身形,且平日都是自个住在外头…不过,若我用追踪术查探一番,大抵六七日便能找到她的居所了。”
“三日。”
单澜苦着脸应下,忽而又回头,“可,若单夭三日不到便自个来寻咱们了,还要查吗?”
“查。”
大半年过去了,单夭办事是越发不靠谱,三天两头不见踪影。
她也想知道,单夭私底下究竟在做什么。
揣着下颚若有所思时,忽而想起早晨那桩劫亲,又将单澜叫住,“你叫几个弟兄到林府附近守着,我估摸着今夜不太平。”
单澜,“不太平?那若是出了事,咱们是帮还是不帮?”
“我估摸用不着咱们出手,自会有人帮他,而你要注意的,是帮林四筠的人。”
让宗余郎出了这么大丑,他不会放过林四筠,说不准今夜就会派人将他挫骨扬灰解了恨。
而救林四筠这等小人物,用不着齐立伯府出手,甚至还会撇得一干二净。会出手救他的上线,必然是三皇子党的二把手,她心中有几分眉目,却不敢笃定。
当初爷一派便有三大世族为辅,齐立伯府为文,英国公府为武,盛江子府从商。
盛江子府管着天麒以南的水路,不论是布匹子染坊,酒酿庄,或是最得益的盐商,都得从他们的眼皮子底下过。他们为爷提供源源不断的银子,亦等同于爷的眼睛,一览八方,
当年盛江子府还与英国公府联姻了,她婶婶就是盛江子府的女儿。那日贼人闯入家门,婶婶拼死将她护了出去,这才让她得以苟活于世。
英国公府倒台以后,天麒为数不多的虎将便又少一员。如今朝堂之上文官居多,大多七尺男儿,连她都打不过。
如今武将在朝堂上可稀奇珍贵,那徐子斌不过是从前跟随英国公打杂的的小兵,如今不到三十便荣登三品,可见官家重视武将。
官家大抵也是豁出去了,为了招足武将,竟还被说服放了女子参选应试武林博渊,只可惜自欺欺人罢了,好在徐子斌与四皇爷公正,否则杨婉婉的一片赤诚便被官家亲自扼杀了。
她记着每年灯花节,武魁会在芸南道表演,到时连官家都会亲临。不知道这个阳中侯姑娘,还记不记得曾是队友的李苗苗。
翌日。
昨夜林府果真闯入不少黑衣人,而不出所料,很快又有另一波人冒出来阻拦,混战以后,那些黑衣人不敌,便纷纷自裁了。
单澜暗自跟踪了一道,亲眼见到林四筠进了盛江子府。
姚佳服侍着夏若水更衣,听着单澜禀报这么些事,她才意识到自个错过许多。不过,听来听去,似也没听出什么有用的消息。
即便没听出什么,却也错过许多,看来以后得勤快些跟紧她。
全然不知姚佳的小心思,夏若水又看了一回狼毫锦盒,更衣完便叫单澜进来,“单夭有消息了吗?”
“…有。”
“那还不将她叫到我跟前?”
单澜欲言又止,拿出一张字条,“其实我也没见着她,但她用自己的法子给我传递了消息。”
“什么法子?”
“我们先前不是千秋山情报人吗,情报人都要会养信鸽,可单夭她耐性不好,总被鸽子乱飞气得喝鸽子汤…原以为她会被支出情报处,结果她另辟蹊径,学会了旁的法子…养蛇。”
耐不住性子养鸽子,却驾驭了最冷血的蛇?
夏若水看着歪歪扭扭的纸条,有些诧异,“这是蛇送来的情报?我先前怎么不晓得单夭这样多才多艺。”
“主子姑娘,您也没问啊!咱们做情报人的皆有一技之长,可别小看单夭,她会的可多了。”
“…”
会的是挺多,可惜并无用武之地,且三不五时给她添麻烦。不过,也是她不够了解他们,毕竟一块好砖砌在不合适的墙里头,总归大材小用。
掀开纸条,里头是大大小小的点,半个字都没有。
单澜凑来瞧了瞧,“这是只有千秋山情报人知道的暗号,且容我解一解,主子姑娘您先歇会儿。”
“解吧,我就在这等着。”
夏若水叫姚佳搬来了长木椅,又在二人诧异的目光下站了上去,以金鸡独立的姿势堪堪站稳以后。叫他们看着自己,便一言不发瞥了过去,叫他们刹时挪开视线。
但很快,单澜忍不住开口,“主子姑娘,若要练基本功,最好再顶一碗水在头顶。”
“言之有理。”
于是夏若水伸手叫姚佳拿水来,结果还未放到头顶,便平衡不住跌了下来,人仰马翻。
单澜一直暗自注意这边,见她跌下来竟忍不住偷笑,“主子姑娘,轻功至少得要三五年功底,不得一蹴而就的。”
“你有闲工夫说闲话,就快解开去举铁,下回翻墙连我都拉不上去,还不如去树杈上站着学鸟叫。”
“…”
单澜干咳一声,又翻来覆去看那暗语上的点儿半晌,扭头瞅着夏若水重新站回木椅,似并未注意自己,便悄悄挪动脚步…
夏若水重新接过姚佳的水碗,试了半晌放不上去,干脆将水往地上一洒,终于放上头顶,“上哪儿去?”
“啊这个,其实,主子姑娘,这暗语有谱儿的,我记不太熟,回去借谱儿才能解。”
“谱儿在哪?”
“一般情报人只有分谱,只能解简易暗语,主谱只有辈分更高的师哥师姐才有。”
也是保险起见,以防有不轨之人混入千秋山,泄露了千秋山情报。入情报处五年以上才能分到分谱,十年以上才有主谱,不过并非过了十年就一定有,要等千秋山掌教点头,才可发放主谱。
夏若水略略一想,觉着是这么回事,又问,“那你上哪去找主谱?”
跟来懿城的情报人,不就只有单夭和他吗?
“千秋山在懿城也有情报点的,我将这纸条拿去给情报点的师哥师姐们,再找个中间人,就能替我解开了。”
“中间人…?”
“少爷呀!少爷这些日子都在情报点,只要少爷开口,哪能解不开呀?”
周白吗?说起来那晚绑了安如月,他们见面以后,他也不晓得上哪儿去了。
“千秋山懿城情报点在哪?”
“就在附近的铁匠铺啊。”
夏若水点头,“去吧。”
单澜走后,她刹时觉着不对劲,沉吟片刻,那碗一不注意便摔了下来。
等等,安如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