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府,少爷房内。
李夫人屏退了所有的下人,拿起伤药示意在一旁静坐的锦秋卧倒在床榻上。
在母亲面前,锦秋收起了心思,有些孩子撒娇的味道将头放在李夫人的腿上。
“你这孩子,不将衣服褪去,为娘还能隔着衣服上药吗。”李夫人摸着锦秋的头嗔怪道。
锦秋也配合的闭眼享受娘亲的抚头,笑嘻嘻地问:“这难道就是,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李夫人笑着轻拍锦秋脑袋柔声细语地说:“你啊,真能长生,那娘多摸摸,秋儿必能长命百岁,子孙……”
话没说完李夫人自知失言顿住了后半句,锦秋也感受到了母亲的情绪变得低落,立刻起身拿起药瓶问:“娘不是要上药吗,再不上药我这伤口倒要愈合了。”
外衣剥落后布满伤痕的后背呈现在李夫人面前,原本白皙如玉的肌肤上纵横着几条错乱的伤痕,皮开肉绽黑红相见。
见此情形李夫人心疼不已,忍不住低声啜泣。
屋内原本静的出奇,锦秋立刻意识到了披上衣服,回身为母亲拭去眼泪,柔声安慰:“娘,是我太过顽劣,挨打应该的。”
锦秋的手热热的,摸上李夫人脸颊之时,李夫人竟然觉得又看到了那道金光,那道为李家带来福运的金光,可也是毁了锦秋人生的金光。
只是披着外衣的锦秋因为着急脸上浮起一抹红晕,配上从来不愿束起而披散的发,李夫人才意识到,原来那个白白糯糯的团子已经出落成如今的样子,她这个年纪,本应该……
这件事不能再瞒了,会害了她的一生。
李夫人决定了就算是被赶出家门也要坦白这件乌龙旧事,自己的孩子不能再吃这份苦了。
“秋儿,以后不要再瞒了,随娘去见老祖宗把一切都说开了。”李夫人拉起锦秋向外间走去。
锦秋拦住了母亲急切地问道:“娘,老祖宗身体不好,这时候就不要刺激她老人家了,我想老祖宗也耗费太多心神才刚刚歇下。”
“可我这个为娘的,实在不忍在让你受这份苦,为了那乌龙事,浪费了大好年华。都怪我,孩子是我的,若我当年第一时间看你一眼,也不会酿成这番局面。”李夫人愤恨的拍在了门框上,眼泪止不住的流。
“娘,一切都是命注定的,说不定是老天爷知道我是才华无双的人,知道我不会甘心在家中做个大家闺秀,要让我做这李府的少爷,让我能做个像父亲一样的人断案如神,为百姓请命。”锦秋将李夫人扶到椅边安慰道。
原来李家一直有个不能说的秘密。唤作李家郎,偏为女儿身。
当年锦秋出生之时伴随异象,房内金光乍现晃了所有人的眼,在无人睁得开眼时,孩童的第一声哭啼传了出来。负责接生的稳婆包裹好孩子将其交给刚进屋内的李尚书,笑着恭喜尚书府喜得贵子。
而那头原本重病缠身凭着药材吊命的老祖宗,差来陪产的大丫头也将喜得贵子的消息传了过去。
等身体虚弱的李夫人抱到孩子细细观察,才发现这孩子竟然是男生女相,此面相之人必是大富大贵之命。正在欢喜之时,一条拇指粗细的有翼黑蛇缠着孩子的手臂朝着李夫人吐信,大叫之下众人皆来捕蛇,那蛇似有灵性左摇右摆躲开所有人随着床沿而下消失在床底。
为了检查孩子是否被蛇咬,虚弱的李夫人让丫头拆开了包裹着的布,这下众人都傻眼了,李家少爷居然变成了李家小姐。
原来在孩子落地之时,那蛇便不知何时爬上了那用来包孩子的布,那布被金光晃了眼的稳婆拿去包了孩子,错看之下将千金错认成了公子。
原想派人向老祖宗解释,可许久未下床的老祖宗居然站了起来亲自来看孙儿。为了稳住老人家的病,众人只好瞒而不报,原想着等以后有孩子出世就将这乌龙事的真相说出来,可谁知,之后两个孩子都不足一日便夭折,为了老祖宗的病情,这场解释等了十八年也没等到,锦秋也成了李家唯一的孩子,也会是唯一的“公子”。
“娘,这是我愿意的,我愿意为了李府,为了老祖宗做李府的公子,也愿意为了我自己做现在这个李锦秋,母亲无需自责,孩儿从未怨过。”
李夫人揽过自己面前的孩子,紧紧抱在怀里。这孩子受苦却反过头安慰自己。
不过李夫人也曾经觉得说不定这样真的更好,锦秋有过人之才,若为女身必会因为这世道明珠蒙尘,这也未尝不是另一种方式让锦秋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可这一切太危险,为娘的心里都不会愿意女儿去冒险,女儿身的不便所引的怀才不遇与不得已的男身所带的危险都是李夫人不想看见,母亲就是这样,处处想你好,怕你危险。
既来之,则安之。这条路再险恶,自己这个为娘的也会为孩子力所能及排除万难。
上完药,锦秋趴在床榻上喝着母亲准备的鸡汤,看着母亲离去又带着丫头端着一套新衣服进来,不解地问:“娘,这又是要做什么。”
“你可知,今日为何老祖宗要派人寻你?”李夫人接过锦秋手里的空碗,再盛出一碗递过去反问道。
“老祖宗心疼我,肯定不是为了我逃出祠堂要罚我,一定是有事要与我说。我刚回来的时候看到了舅舅家的小厮领着一婶婆离去,我听说有媒人给表妹说了媒,定是已经定下了婚期,差人来送了请柬。”锦秋乖乖起身放下碗,走到碧云丫头面前伸直了手。
“碧云姐姐,你将衣服举起来与我比比,看看合不合身。”锦秋继续说道,“老祖宗必是因此也想为我寻个良配,舅舅也就借着送请帖把那媒人也送来了,老祖宗必是要我见哪家的姑娘,才那么着急找我吧。”
“小……小姐,这次只说对了一半。”碧玉听话的拿着衣服在锦秋身前比量。
李夫人从放衣服的盘上拿出一个大红色请帖递给锦秋,说道:“老祖宗是接了你舅舅差人送来的这个请帖。”
“王家那个姑娘你还记得吗。你九岁那年,娘带着你回家见外公那次给你一捧菱角的姑娘。”李夫人从桌上举起一个菱角说,“那你舅舅正是受了那王姑娘的父亲所托差人来送请柬的,请你一同游赏云麓山寺的红梅。”
李夫人剥开菱角递到锦秋嘴边,清甜的香气在唇齿间回荡开,思绪也被一起带回那个盛夏的江南。
那年锦秋外公五十大寿,李婉慈携锦秋先至家中帮衬操办,便是在外公府内第一次见到这位王小姐。
锦秋从小被当做男孩养着,一起的玩伴也只有舅舅家家几位表哥以及父亲的同僚谢侍郎的独子谢攸然,这是第一次有女孩子接近自己要和自己一起玩。
奶声奶气的女娃娃拉着自己左一声哥哥右一句哥哥的,拉着自己到府外的荷塘边等着。等有船在荷塘上划过,女娃娃便奶声奶气的喊姐姐,乘船采菱角的姑娘们见这俩小娃娃瞪大眼睛看着满船的菱角,便会丢几个上岸,女娃娃都会第一时间递给锦秋。这是锦秋第一次吃到菱角,很甜很脆,直到离开江南的那天,她还赶来塞了一捧菱角给锦秋。
锦秋嘴里的甜味沾满了那年夏天童年的趣味,有第一次吃菱角的新奇,也有第一次有妹妹和自己一起玩的快乐。此后回到上京的锦秋,也会央求母亲托人带来些,可是都不再是当年的味道。
锦秋知道近些年来为了阻碍说亲的荒唐举动,败坏了自己的名声,自己已经是上京众多世家避之不及的花花太岁,现在王姑娘来寻自己原本应该开心,可若是她真如老祖宗所想对自己有意可怎么办。
锦秋想着有些丧气,自己的身份有时候还真是个阻碍,想到这里锦秋如往常一般想摸出腰间的扇子摆弄一下,可却半天什么也没摸着。
“碧云姐姐,我的扇子你见着了没?”锦秋回过神只看见收拾桌子上残余饭菜的碧云问道。
“夫人刚才整理衣物的时候发现不见了,派了阿宝去找。您就好好休息着,我再请罗管家多派些人一起去。”刚准备转身出屋的碧云说道,“小姐,夫人说先行一步回禀老祖宗,三日后让您应帖游山,算是换换心情,大理寺那头的事情老爷会处理,让您安心在家待着养伤。”
屋子的门被碧云带上,锦秋陷入了沉思。
大理寺发生的事情,若是只涉及何大人父亲不至于如此生气,何大人背后一定还有更大的黑手笼罩在这次的春闱之上。自己一定还要找机会探查一下这个何大人的底细,现在毫无办法与这些事出力,父亲一定会派人盯着摘星苑自己还是扮演好这个养伤的纨绔子比较好,想到此锦秋只能拿起桌上的菱角又趴回床榻上,好好养伤,等着三日后出府才有机会找他帮忙调查。
另一头,尚书府外。
着急出门的阿福一头撞上了一堵人墙,摔了个仰面朝天。
“诶哟,是谁大白天没事堵在尚书府外,没看见这是尚书府吗?”阿福揉着摔疼的地方,气呼呼地说道。
眼底是一双白面锦锻的靴子,阿福觉得有些眼熟看着像自家少爷的鞋子,没多想直接说道:“少爷您怎么起了,夫人不是让您在屋里休息吗,这点小事我和阿宝就能做好,您这受了伤刚上好药,快快歇息着吧。”
揉着屁股站起来的阿福刚抬眼看眼前人,就被抓住了肩膀,声音从眼前人嘴里传出:“受伤了?在京兆府受的吗?”
阿福这才看清来人是谢攸然,谢少爷若是担心,要去看少爷的伤就糟糕了,小时候谢少爷还能糊弄,现在哪有那么好糊弄,阿福把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谢攸然推开阿福准备进府,他要亲自瞧瞧,瞧瞧那个胜券在握的人,那个在堂上意气风发的人到底受了多重的伤需要卧床休息。
阿福当然不想让谢攸然进来,一路跟着试图劝走这位小祖宗,可是谢攸然哪听,一路向着摘星苑而去。刚出院子准备找寻罗管家的碧云见到了这幕,赶紧回苑里头去通报。
“小姐不好了,谢少爷来了。阿福怎么也拦不住,正朝着摘星苑来呢。”刚进屋的碧云赶紧关上门说道。
碧云焦急的在门边打转,刚回头便看见了自家少爷,一手撑着头一手翻着画本子,枕边装菱角的碗已经空了,只剩一地的菱角壳。
“他喜欢来便来了,小时候也来的不少。”锦秋闲适的翻过一页说,“只要是他不来说教我或是找我比试的,就随他吧。”
还没等碧云开口,门外已经传来了阿福的声音:“谢少爷,少爷伤的不重老爷也不是真要罚他的,没什么好看的,您还是别去了。不如我带您去夫人那儿,喝完汤暖暖胃。”
谢攸然不理阿福,站在门前准备敲门。
还未敲响,门内声音就传来了。
“碧云,这菱角真嫩,与你的手一般。”声音与今日大堂之上的清脆不同,带着一丝玩味与轻佻。
谢攸然敲门的手顿在了空中,屋内传出了女子的娇笑,还有两人嬉笑打闹的声音。谢攸然收回了手,随手将左手捏着的东西丢进一旁草丛,转身出了摘星苑。
左转右转之下,谢攸然回过神已经出了尚书府,声音还在脑海里晃,脑子里联想的场景让谢攸然生气不已,捏紧了拳头。
回头便看见阿福跟在身后,阿福看着谢攸然有些奇怪。按谢少爷对少爷恨铁不成钢的性子不应该冲进屋内说教一番,怎么反而走了。
谢攸然看到发呆的阿福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只留下一句:“告诉你家少爷好自为之,不要到处惹是生非,可不是每次都有人救。”
谢攸然没等阿福的回复便挥袖离去。
阿福倒是摸不着头脑了,谢少爷为什么而来,又为什么不进屋教训少爷。哪有那么多为什么,阿福摇摇头笑了,这事自己哪管得上,还是去找扇子重要,随即出了府去找阿福。
“少爷,怎么没声了。”碧云配合完锦秋,还等着谢少爷冲进屋对自家少爷来说教,可左等右等都没人开门。
锦秋耸耸肩,一手撑着下巴继续翻着画本子说道:“本来还想用顿骂换保守秘密,没想到他进都不进来就走了,算了,幽幽向来这样不好琢磨,随他。”
碧云是个大丫头了,猜到了几分却又不敢确认,只好到了告退出了屋子。
屋子外的药香比屋子里还浓,寻着药香而去的碧云在草丛内踢到了一个红色的小锦盒,盒子外沾着些药粉,沾上一点到指尖一嗅,碧云便一下明白了过来。
笑着把锦盒捡起来,递给院外的丫头,嘱咐道:“这是谢少爷的一份心意,到了上药的时候送去给少爷,切记什么也别说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