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面高台之上,立着一面日晷。
青石所制,一丈大小。
晷针一步步地在向正午那里挪动,打眼一看约莫还差最后两刻钟。
从日冕往右看有一位身着玄甲将领模样的青年男子静立站着,忽然将手中的方天画戟在地上重重一杵,盘坐在地上的犯人们皆被惊动,震惊慌乱的向那个方向看去。
大地震动,有灰尘荡起,跳至地面上空有半尺来高。
姑离睁开眼,正要活动一下双腿,看见了眼前尘土颗粒从上方头顶高的地方坠落,登时僵住。
视野朦胧又清晰,前方不远处有押解他们的刑部官差们肃然而立,手握腰间悬挂的刀柄,迈步行至众囚身边,高喊一声,命令众人即刻起身站好。
这些犯人们多数心有茫然,匆促间被催着慌乱起身,身子一栽险些跌倒在地。
“三妹!快起来。”荆文皓看见姑离依旧坐在地上发呆,连忙唤了她一声,姑离回过神来,从地上爬起。
拍了两下裙摆,姑离心神慌乱之间依旧下意识的略弯着身子隐没在一群人之间,不让自己显得突兀。
众人互相搀扶着站好,在官差们逐渐严厉的目光中很快列成两排。
姑离混在后面一排正中间的位置,耸着脑袋消化刚得来的全新认知,耳中传入那位刑部李大人的厉声告诫。
“保持安静!行刑即将开始,尔等得陛下怜悯,得以送自己的亲人最后一程,需心怀感恩、谨言慎行,切勿自误!”
李无双郑重的警告众人,鹰目一扫将所有犯人的表现都尽收眼底。
他收回目光,一双细眼微微眯起,线条锋利的面上看不出丝毫情绪。
“若有人胆敢生出旁的心思,”嘴唇抿起冷笑一声,李无双口中接着吐出四个字:“格杀勿论!”
像是在印证他说的话,此时站在他身后的刑部官差们也一个个目光凶狠,十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十七位囚犯的一举一动。那瞪大的瞳孔中仿佛写满了一个个大大的‘死’字。
可怜巴巴的囚犯们被这阵势吓了一跳,胆子小点儿的身子一抖差点又腿软倒了下去。好在有身旁人的支撑,最终还是软着腿肚儿勉强站好了。
此时的高空中一片蔚蓝,万里无云。而远处是阵阵喧哗人山人海。
姑离在烈日酷晒之下,眼前开始出现重影,听觉逐渐模糊……
咚!咚!咚!
震耳的鼓声猛然响起,意识刚要消散的姑离一个激灵被惊醒回来!双眼发直胸腔喘气舒缓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场上。
东面高台上不知何时立起了两面大鼓,此时正在被两名壮士猛烈地敲击。咚咚咚咚的鼓声震动如雷,所有人的心都被带动着一起跳跃。
鼓点敲响高高跳起,咚!咚!咚!
鼓点刚过啪!
重重落下。
沸腾的热油中此刻溅入了一滴水,现场的气氛轰然炸裂。
南面大街两旁的人群疯狂涌动,口中兴奋地高呼:“来了!来了来了!快快快!!”
“在哪儿呢在哪儿呢?”
“看!”……
西北面围观的百姓紧接着产生躁动,初时只是一两声兴奋的呼喊,很快变成了全民狂呼。
姑离顺着热闹朝源头处看去,只见南面的大街上,长长的人群尽头处有一队乌泱泱的押运车队正在缓慢行来。
对面两侧的围观人群还在一个劲儿地瞎喊,推搡冲撞着引动人海不断涌动,险些冲破朝廷设置的界线。
道路旁的戒卫守将们凶狠地亮出兵刃,雪白锋锐的兵器将一部分人自行逼退,仍余下些热血上头的人,被朝廷守卫上手给推了回去。
姑离平静地看了一眼,对这种热闹提不起兴趣。她收回目光,心中没有多余的好奇,对接下来要发生的斩首更是恶心反感。
太阳穴鼓胀得厉害,像是鼓面上的石子儿在砰砰的跳。头重脚轻,姑离需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勉强保持站立,她脑子很昏沉厉害,却不得不竭力保持清醒。
若不是自从出了刑部大牢开始,她心中就一直盘旋着一股莫名的不安,这会儿她只想闭上眼睛、关闭听觉嗅觉索性去睡上一觉,好度过这漫长的折磨。
日冕上,冕针一点一点的走过。
姑离默数着心跳。
与此同时,东面高台和南面空地上的朝廷兵将严阵以待的看守着刑场,丝毫没有被远方的嘈杂吸引一丝注意力。目光笔直向前、耳朵耸立,监听着四面八方。
扑通、扑通……
姑离随着自己的心跳轻轻敲打着指尖。
心静不得的她只能选择用意识去沟通那方残破空间,试图将全部注意力转移至那里面去好躲个清净。
奈何在里面呆了不到一分钟,就怎么也憋不住又跑了出来。
她看了看远方的车队。
行在最前的囚车已经大致能够看清轮廓了,而她左侧监斩台上依旧只站着一位持戟的武将。
负手而立,闭目养神,一副不慌不忙站定了站到死的架势。
没有新的官员来,没有任何兵卒走动传讯,这片四四方方的刑场范围内,静默的就像一片死域。
姑离深呼吸,有一种做梦的感觉,眼前的一切如此抽象而不真实。
她转移目标,将刑场外的百姓呼叫声纳入耳里,仔细的感受了一番,找回了些许现实感。然后再次顺着人群向押运队看去,注意到今日要被处刑的车队已经近在咫尺。
咫尺也还咫着几百米,刚够姑离将第一辆囚车里的人看的清悉。
第一辆囚车里站着一位灰头披发穿着白衣的男子,身高很高,脖子修长。两边的头发虚虚遮挡,只露出中间的一半脸,鼻子挺直,嘴唇性感,一双眼睛闭着线条狭长。
姑离眨了眨艳,被入眼的美色惊艳了几秒,报废的大脑也随之轻松了几分。她哇哦了一声,赞了一句“酷盖~”。
……
……
秦书金是一名锦衣卫千户。
他是一个最普通、最不起眼的人。从最底层爬到这个位置,他爬了整整八年。
而这八年里他所靠的依仗的不是旁人眼中心怀畏惧的出众武力,也不是算尽天下的计谋无双,而是被他铭刻在血液里的谨慎胆小。
说来可笑,胆小的人,一般是很难和行事肆无忌惮的锦衣卫联系在一起的,更甚是加入锦衣卫这个队伍了。
但是用他不知道死了多久的老爹的话说,“男人可以胆小,胆小是对自己的命负责。但是男人不能怕死,怕死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孬货,娘儿们不如!”
秦书金打小就怕死,胆子指甲盖儿大。怕猫怕狗,怕水怕高,连田间的耗子他都怕。
但他不想连个娘儿们都比不过,所以后来就格外强迫自己‘提防风险’。
他从自己打小儿的胆小经验中,自行摸索着观察和总结了一些规律,在这些规律中逐渐领悟到一个真理:如果把所有的危险源头都掐断,那么所有的危险将不会发生。
领悟了这个真理,他一拍屁股,决定拿村子里最凶的一条大黑狗做个实践。
临近黄昏,夕阳西下的时候,幼年的秦书金背着所有人爬到村后的矮山上,悄悄搂了一把‘烂肚草’。
这草有毒,大人们多次重申,严命他们绝不可触碰。这东西人吃下去半日毙命,是远近闻名的断魂草。
幼年秦书金偷偷地在大黑狗的饭食里掺进了几滴烂肚草的汁液,不消片刻,躲在谷堆后头的秦书金就听见了村头王大爷的怒骂声。
铿锵有力,一点也不透出本人应有的老迈跛腿。
八岁的秦书金咧着嘴呲出一排大白牙,只觉得通身舒畅心里快活!这下可算是大报了自己曾经被追逐一整个晌午,从村东头跑到村西头,再上山下山四处乱窜的仇恨!
自此,他尝到了甜头。
并迅速行动起来,逐步总结出一连串儿的至理名言,并奉之为处世瑰宝。
——‘已经发生的危险,可以制造条件,让它拐个弯儿,随便跑去哪儿’,
——‘躲不了的危险,就拉多点承担人员,一个人扛不住,就拉十个人来抗,十个人不行,二十个、三十个、一百个!’,
——‘小的危险可以稍稍放松些,在保证自己安全的同时自行解决,算是练手,也算另一种形式的积累’,
……
——‘只要自己够强,或者迎接危险的力量的够强,那就不惧风险。’
到了如今,秦书金的宝贝至言,没有百条,也有数十条了。同行的锦衣卫们都叫他‘鬼见愁’,不是说鬼收拾不了他,而是鬼见了他那副德行也得发愁,简直是将胆小怕死,谨慎至微研究到了极致。
他的特长就是规避风险,甚至发展成了自己的独有技能。随着年岁增长,古怪的名声逐渐传开,被南丰城的锦衣卫佟指挥使偶然听闻,特意打探验证了一番给收入门下。
那位佟指挥使派了几名精通此道的教习对秦书金进行了一番专门教导,让秦书金喜不自禁,自此便如游鱼融入了大海,一头扎进了这个锦衣卫这个大坑。
在佟力这个老狐狸的忽悠下,秦书金大脑一冲血,干了!
于是秦书金提头进了锦衣卫,一呆就是数年,并且再也不提离开。
在这里能学到本领是一回事,但是更重要的,是他不敢。
……不知怎地,随着秦书金的自我感觉越来越好,他的至理名言也在逐步完善精炼,他感觉自己都要成为一代‘宗师’了,但是身边的人却好像越来越不愿意和自己亲近。
还有好些人见了他都要专门绕道而走,让他好生费解。
他问了也无人回答,总觉得一头雾水想也想不明白的滋味儿格外闹心。
这次朝廷特意安排锦衣卫护守送刑队伍,意在万无一失,防备那些逃窜在外的反叛余孽,以及那些蠢蠢欲动,近来越发不安分的武林势力。秦书金作为‘胆小谨慎’‘细节狂魔’的人形化身,被胡不为钦点负责护送任务。
秦书金跟在赵泽武的车子跟边儿,大半心神放在四周的风吹草动上,心里委实也并不怎么担心什么。
此次逆贼监斩的全部行程布置他都有亲身参与,很是清楚朝廷对这次面向整个天下行铁血示威之举的坚定和重视。
此次仅仅押运队伍就派出了禁军五千,并随队跟从数百名精英锦衣卫,百户起步。除此之外更是有无数暗线在皇城的每一个角落搜寻监控,随时注意每一个人每一件事的细微处不寻常举动。
宁错勿落!
因此无论今日可能会发生什么意外,他也并不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