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三章 厌称臣(1 / 1)林珺桃首页

关灯 护眼     字体: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月上中天。秋分熏熏然,悄声摸回寝殿。

酒当然是没请成,姜同尘似乎并不讨厌她,但也并未怎么说话。不过那蓄意一撞仍在记忆中一遍遍发酵,于是她心中十分高兴。

回来的一路上,脑中满是崇拜了很多年的这个人,连翻金鲤宫偏殿的身手都矫健了许多。

好在她运气向来极佳,只要不闹得满城皆知,丞相一般不会太过苛责。就连一向跑前跑后好不殷勤的孙公公,这夜都未见人影。

只是今夜……寝殿中多了一股似有若无的陌生香气。

芍药的香气?

她蹑手蹑脚走进自己的寝宫,轻纱半掩,水晶帘动。

那层层鲛纱之后,立着一个白衣颀长的身形。从秋分的角度看过去,与白日立在莲池畔的姜同尘有七分相似。

她将那人当做姜同尘,以为是自己喝得醉了看花了眼,便忽略了那三分不似。

秋分狐疑地拨着层层轻纱,如同在拨柔软的云雾。

她与季和光乘马车回宫时,姜同尘亦独自在城中绕了几圈儿,但此刻不是应该也回到相府了么?

心中飘飘然,竟生出了一种极其荒唐的希冀,“今日选秀时我为了脱身,说的可都是胡言乱语……难道丞相也老糊涂了,竟真的把他送来……”

最后一层帷幔分开,那人转过身来。

秋分听到自己的心“咚”地一声,砸回地面。

丞相确实送了个人来,却并不是她心里隐隐期待的那人。

他寝殿里的这个背影,细看则较姜同尘矮上许多,腰身更为纤细,体态亦是纤瘦绰约。

丞相做戏做了全套,竟送来了个货真价实的女子。

她飞也似地逃出自己的寝宫,徒留满殿轻纱帘栊纠缠作响。

第二日早朝,秋分环顾四周,果然未见丞相。

秋分不解,“亚父是有事耽搁了吗?”

下方殿内一片窃窃交谈。

“禀陛下”,向来与丞相交好的吏部尚书答道,“季相告病。”

“亚父此前从未无故旷朝啊?”她有些担心道,“昨日见他还精神颇佳……怎会如此?”

“季相近日连连操劳,偶感风寒。昨夜正欲安寝,又听说陛下彻夜不归。急怒攻心,今一早便卧病了。”吏部尚书幽幽道,“丞相说,陛下倒也不必为他残躯担忧。只求哪日陛下勤勉改过,他那时也可痊愈了。”

秋分:“……”

众臣听此,心知肚明,更有些忍笑忍得十分辛苦。

百官皆觉得跟秋分“有事禀奏”,是一件极其话不投机、言语无味之事。季相告病的这日早朝,便在穷极无聊的气氛中草草结束。

众臣散去,大殿瞬间空荡,几乎可闻来去宫人衣料摩擦的回声。

“传我义兄,”秋分从龙椅上跳下来,“亚父告病,朕很忧心。”

下首太监领旨:“奴才这便差人去府中,传季公子。”

“回来回来!”,那小太监走出几步,秋分又有点烦躁,“我要见另一个义兄。”

小太监不明就里,一时片刻愣在原地,“陛下……还有别的义兄?”

秋分觉得一定是自己平日里脾气太好,惯坏了这群没眼色的奴才:“去请……姜爱卿。”

日上三竿,姜同尘卸刀进了正殿,只见秋分换了身常服,正窝在玉阶下剥葡萄吃,青青紫紫的葡萄皮摊了满地。

“陛下有急事?”姜同尘拜下。

“义兄!”秋分望见他,面上一喜。丢下葡萄起身去扶,顺便掏出块手绢递过去,“还

以为从校场回宫,怎么着也得晌午。看义兄一头的汗。”

姜同尘似乎不太适应秋分这样的亲昵,有些局促接过帕子,站得笔直。

“亚父今晨卧床,陛下想必是担心了,故而臣匆忙进宫,片刻未敢耽搁。”姜同尘恭敬道。

“是啊……朕很是担忧,朕忙完便去相府。”秋分一脸喜出望外立马换成忧心忡忡,“不过眼下还有件更要紧之事。”

姜同尘余光里尽是满地葡萄皮。

秋分道:“姜爱卿昨夜也瞧见了,朕的良驹竟在街上无故发狂,故还想请爱卿……”

“良驹有百寿所专门照料,陛下找臣也无解啊。”姜同尘无奈。

“西南出良将”,秋分锲而不舍,“那些废物怎有姜爱卿经验丰富?”

“可狮子骢出自西域……”

秋分烦躁:“你要不陪我打马,就赔我件东西!否则姜爱卿你今日别回校场了。”

“赔你什么?”姜同尘莫名其妙。

秋分望着姜同尘一脸恭敬中的疏离,又想到昨夜寝宫里那个陌生女子,胡搅蛮缠道:“我不管,左右你坏了我的选妃大典,定要再赔我一个!”

“陛下您……”姜同尘哑然。

“皇后、贵妃、德妃、贵嫔……”秋分掰着手指头,“有什么赔什么!有几个赔几个!”

“那你叫我姐姐做什么?”姜同尘面上勉力维持的恭谦终于被秋分打败,愠道。

秋分无辜眨眨眼:“你一直站在池边,比她们都好看……我真的选不出来了啊。”

姜同尘被气得语塞,半晌妥协,叹道:“……陛下,既然您常微服出宫,不妨去相府看看义父。”

秋分点头如捣蒜,“我先同你去校场,入夜同你一道回相府。”

这话甫一出口,秋分自己都觉面上一热。想必是已然在脑中盘算百遍,故而此刻说得如此顺理成章。

且厚颜无耻。

姜同尘不解道:“百寿所即可,去校场做什么?”

秋分惆怅地找了个借口:“啊……因为……我若见到亚父,认了错,近来就得装得乖觉些,便不能出宫打马了。”

姜同尘:“……”。

落霞如练,旷野之上,千百只成群的棕雨燕追逐在暮色的金光中,聚散交会,盘旋巨大的圆圈。又相继落在原野上,排成一道不均匀的鸦青色矮线。

狮子骢性桀骜,秋分着男装,在草场上跑马跑得畅快,半日下来已是颊染红晕,额角汗珠晶莹,更显面色白皙剔透。

姜同尘步步跟随其后,见她撒欢得几欲忘形,却也不加干涉。

“义兄!”秋分回过头去,冲他高高扬起马鞭,“从此处骑到寰河边,你若赢过我,百寿所中良驹便任你挑选一匹!”

姜同尘便追上:“陛下若赢了呢?”

“唔,这倒没想过”,秋分略一思索,“正好,义兄便如实回答朕三个问题!”

话音未落,不等姜同尘反应,秋分便马鞭一甩,绝尘而去,烈马嘶鸣划破长空。

姜同尘暗道怎会有如此耍赖之人,随即定下心神,赶忙追上去。

半个时辰后,寰河已在眼前,秋分赢得毫无悬念,生出点不痛快,跳下狮子骢四仰八叉倒在草窠里。

姜同尘在十步之外跟上,跳下马来。

草屑拂在面上,有清新踏实的味道,面颊一阵轻痒,秋分将姜同尘的衣摆拽过来盖在面上,挡住落日橙黄的余晖,“义兄久在军营,怎么连我也输?”

姜同尘在她身边找块草地,端正坐好,“陛下既然赢了,有何问题?”

秋分眯缝了双眼,朝他蹭过去一点,“义兄你……还记得我吗?”

“记得”,姜同尘道,“不归岭地形图,臣此生不敢忘。”

“啊……你晓得我是女子了”,秋分试探道,“瞒你不过。”

“陛下在宫内虽惯着男装,也有意将靴底垫高。但神色言语之间并未刻意矫饰”,姜同尘道,“并不难辨认,但陛下放心,臣守口如瓶。”

“可是你都不同我讲话了!你总是闷闷的,”秋分抓住他衣摆,指尖用力,“那……义兄你讨厌我么?”

姜同尘被这个问题噎住,道,“我以为陛下要问臣,狮子骢为何无名狂躁。”

衣摆下传来秋分的轻笑,接着是闷闷的两句嘟囔,“你不要转移话题,也不要和那些朝上的老家伙说一样的话。”

“并不”,姜同尘缓缓点头,隔着一层布望着秋分,“不论是十年前还是如今,陛下都很可爱。”

秋分本屏着呼吸听他作答,此刻却被下了个“可爱”的定义。心头烦乱地薅了两把草下来,嘟囔没停,“只是可爱么……”

可她不需要姜同尘觉得自己可爱啊!

是啊,所以到底希望姜同尘怎样回答呢?

我一直记得你?她确实收到了这样的回答,却总觉得和自己想要的那份“记得”相去甚远。

我不讨厌你?好像还不如不答……

我不仅不讨厌你,还挺喜欢你的?虽然她隐约期待,可这样的回答,又怎会从姜同尘的口中说出?

“陛下的第三个问题是……”姜同尘安静坐着,腿上却猛觉一沉。

一颗脑袋……面上覆着他的衣襟。

秋分的。

问题的后半截卡在喉中。僵硬感顺着这条腿一路直上,还带了点他说不清道不明的其他感觉。姜同尘甚至觉得自己垂在一旁的手有些多余。

旷野上的晚霞由橙红染成深紫,夜幕降临。

“第三个问题啊……”秋分突然有些厌恶“陛下”这个称谓,半晌才喃喃道,“等我想到再问罢。”

面颊上隔着布料传来一点湿意,接着是鼻尖。

这就哭了?不至于吧,秋分想。

她正要抬手去摸,头顶上传来姜同尘的声音,“下雨了,陛下。”

“哦”,秋分闭上眼睛静默片刻,面上衣襟的湿意已逐渐由点连成了片,她终于调整好呼吸,从姜同尘腿上挪开。

瞥见河畔一小丛淡紫色小花在细雨中飘摇。

秋分心生爱怜,引颈凑过去看。凑近才觉眼熟,筒状花冠,柔弱枝蔓,淡紫花瓣,在雨中朦胧而奇诡,“那是夜伽花?”

转念忽觉失言,这花并非国都所有,又岂是她见闻所及。

“不错”,姜同尘走过来,并没为她的见多识广感到意外,端详道,“只是夜伽花初春开,此时却是六月。”

秋分蹲在路旁,盯着那钟形花瓣,寸步不挪。夜伽花虽长相可爱,有止痛良效,其果实却有强烈致幻作用。

花丛并不茂盛,星星点点。与其说有人刻意种植,倒不如说是随意生长。四下空旷,雨势渐大避无可避,二人思量片刻,策马打道回府。

丞相对外告病,相府议政却未曾暂歇一日。

秋分换下被雨沾湿的衣衫,打量府中上下,心下已暗中有数,撑着伞护住手中食盒,朝东院走去。

灯火通明,丞相果然在屋内挑灯伏案,半分病色也无。手边一盏孤零零百合羹,腾着热气却分毫未动。

想必府中人早已通传,季丞相闻他到来片刻不曾抬头,秋分心中窃笑,轻声上前。

“亚父”,秋分将食盒轻轻搁在案头,仔细端出白瓷碗,“孩儿给亚父带了茵陈汤。”

他仿佛犯错领罚的小学生,立在案头恭谨无比,直到那百合羹冷却,丞相方才从成堆奏折中,抬头打量他。

“你这孩子”,季丞相望那食盒半晌,微一叹气将碗接过,漱在口中,“要我怎样说你。”

秋分早有经验,所谓丞相告病,便是急火攻心,口糜舌痛。因而一早便向宫中医者请教,茵陈煮汤漱口有佳效。

她见丞相面上松动,忙端起痰盂,侍奉殷勤。

“昨夜的狮子骢,没驯好?”丞相吐掉口中药,幽幽问他。

“是啊”,秋分放下痰盂,伏下身趴在丞相膝头,“又惹亚父担心了,全是孩儿的错”。

她很喜欢这个动作,示弱也是撒娇。只是又想到傍晚枕在姜同尘的腿上时,面颊下传来对方那一瞬间触电般的僵硬。

“小祸害精”,丞相一只手未撒书册,却腾出一只手在她光洁额头轻抚,“狮子骢桀骜难驯,便不适合留下了。”

秋分倒吸一口冷气,惊坐起,案头烛火摇曳了一瞬。

“亚父,不可。”秋分心下一惊,恳求道,“狮子骢伴我多年……孩儿不忍心。”

秋分只觉一阵寒意从肩头散开,丝丝缕缕缠绕住她。

丞相未答,面上淡淡看不出情绪。

秋分又试探道,“义兄……姜爱卿答应帮孩儿驯服烈马。”

“马之生杀定夺容易,只怕背后有人为。”丞相叹口气,“近来国都并不安宁,羽林军的新统领,我已有了合适的人选。”

“多谢亚父”,这便是丞相妥协了。秋分松口气,姜同尘吗?秋分闭上眼睛。这个名字就在嘴边,此刻面对丞相,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先帝爷唯一的皇女,臣最为得意之徒,自幼便有过目不忘之能,自会说话便会诵书。五岁熟记十三经,七岁可作赋。”丞相面上浮起倦意,“如今怎还是这样天真单纯。”

掌心停在她肩头,带点粗糙的温热,压下秋分心头的一瞬惊寒。

丞相教她的制衡之术,生杀予夺,他大概永远也不会参透。

秋分便又趴回丞相膝头,眉眼温润,展颜一笑,“亚父,我不就靠这点儿天真活这么?”

窗外是淅沥雨声。丞相的左膝戴着护具,硌在秋分的下颌,秋分用手在那嶙峋的膝头轻揉,“若非亚父当初舍命护我,怎有孩儿今日?”

丞相面上终于和软,望着秋分一双含笑清澈的眸子,“臣却不能护陛下一世”。

“可孩儿要一直陪着亚父”,秋分轻声道。

幼年时她在狼群的嗥鸣中魂飞魄散,此后常夜夜惊梦。可她从未害怕过,因为在那梦境的最后,有一人用染满了血污的衣袍裹住他。

在秋分残存的记忆中,八岁那年,是丞相不顾阻拦,彻夜策马,自鸣凤关起,横跨整座望潮关,翻遍了尸骨成山的不归岭,将她带出漆黑无边的噩梦。年幼的秋分在那浓重血腥的衣袍中,气息奄奄回到了国都。三个月后终于得知,丞相为她落下难愈的腿疾。

姜同尘冒死救出她,丞相千里疾驰,将她平安送回国都。

大齐不缺一个幼齿的皇子或公主,可能定国安邦的丞相唯此一人。她的父皇这十年间,秋分真的将丞相视作了自己的父亲。

季丞相已经老了。他在朝中既无亲朋,又无财势,靠着一身的功绩与计谋,独自从大齐最不受重视的随州,一路官拜宰辅,位极人臣。

可他在拜相的那一日,便向天下立誓。他的夫人不要诰命,唯一天资聪慧的儿子,终身不得入仕。

而他最为得力的养子,被独自冷落在大齐无人的边陲,十余年间出生入死鏖战无数,不得升迁。

他知道,丞相只是个害怕被忘记、害怕再也不被需要的老人。

永远不会的,秋分想。既然当年您九死一生,却仍未放弃我。

也许这个国家终会舍弃一个垂暮之人。

可那个叫做秋分的小皇帝,永远需要她的亚父和丞相。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