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伙子，你没事吧？”

坐在对面的中年男人，向路满投来关切的目光。

“看你发呆两个小时了，是不是忘带书了，忘给手机MP3充电了？”

路满回过神，感谢眼前跨栏背心大汉的热心。

“没事，谢谢大……大叔。”

张口想喊大哥来着，想了想自己现在的年龄，又改了口。

“我这儿有报纸，哎，拿去看。”

路满早注意到了那张报纸，家乡发行量巨大的齐鲁晚报，出了本省几不可见。有半个版面打了奇怪的广告，黑体加粗大字招摇着。

【春风得意马蹄疾，高考状元割包皮——金矛男子专科医院】

……

路满婉拒了大叔的好意。

他视线转向车窗外。沿铁轨多的是良田熟土。时值秋忙，蛰虫坯户，有农户抱秸秆聚扎成堆，引火焚煡，熏黑浓烟与橘色星点并扬。在火车上一路观览，好似阅过一处处绵延的烽火狼烟台。

“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光景。”路满心想。

零六年尚未全面禁止焚烧秸秆，再往后几年就见不到这类图景了。

“真就重生了啊。”

两个小时前，因这次不可思议的剧变，他的心脏剧烈跳动，撞得胸腔都火辣辣发疼。

梦？

车上泡面和汗腥的浓辛味道，尚萦在鼻尖。一切都太过清晰，太过真切。

不是梦。

如果之前的生活都化作成了“上一辈子”，那么他本来唾手可得的安闲生活，带着不菲的积蓄回家，和顾灵儿结婚生子……都成了幻灭的泡影。

像一篇即将写到结尾的作文，猛地被人撕碎，让你重新再写一遍。这种感觉很微妙。

“这样……也好。”路满思绪万千，百味杂陈。

“前世”写就的作文，不免有瑕疵。

比如追顾灵儿都费了一番工夫，苦追两年才打动这妮子的心，倘若重来一次？哼哼。

再比如与父母、准岳父母的决裂，北漂时劬劳困顿的苦日子，向生活的低头服软和舍弃尊严，还有他和顾灵儿未出世的孩子……

列车驶行，此时经过一片远郊的荒原。路满定定望着辽远天际，这个年代也正如一片淘金之野，不乏机遇与矿藏。

重新书写人生的文章，路满自信，即使无法站在时代的浪潮之巅，当个“对钱没有兴趣”的澎湃后浪，还是绰绰有余的。

“这一次，一定还是你。”路满默默自语，唯独这一点他不能改变，“灵儿。”

那个占据了他青春或苦或甜回忆的倩影，那个愿意陪他做无根之萍的忠诚伴侣，那个有趣又相契的可爱灵魂，他的白月光，他的未出世孩子的妈妈……

“除此之外，就是钱了。”路满笑笑，“做个俗人，一身正气，贪财好色。挣钱嘛，不寒碜。”

他记起王尔德有句名言：我年青时，曾以为金钱至上；而今年事已迈，发现果真如此。

一念及此，路满随即又垮下脸：“可我情况特殊，赚钱不难，难的是得到老顽顾的认可。”

作为“过来人”，路满现在能想到列举出诸多门路，囤房，股票，投资未来的独角兽企业，参考城市规划布局发展，哪怕只做自己曾经的数字互娱老本行，按部就班也能风生水起……

“但老顽顾前世给我定过‘约法三章’，这一次，九成九还会来这么一招。”

老顽顾的约法三章，是顾灵儿和顾嘉依的爸爸，在得知女儿“被拐”去燕京，挽回无果后，对路满提出的条件。

做得到，他就承认路满是他女婿。

一，不靠炒股炒房炒币发横财。

顾彦是从修理汽车的学徒工干起，做到连锁汽修集团的规模，骨子里极为重视实业。

他一贯认为，炒股房币不能解决就业岗位，不能给老百姓带来实际的福祉。

所以挣再多他也看不起。

二，不能借顾灵儿的资金。

“我看不上吃软饭的。”

就这么一个简单的理由，前世路满却也没完成。

初到燕京，他合伙开了家工作室，不料标识着“免费下载”的字体被人找来，起诉他们侵权。

路满面临五万元的赔偿，身无分文走投无路，顾灵儿只好找老顽顾借了五万块钱应急。

老顽顾因此觉得他无能，让顾灵儿受了委屈。

导致后来路满在准岳丈面前，一直抬不起头。

三，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不碰脏钱和灰产。

原则上路满也支持这条。

但顾彦他老人家的“灰产”范围划定得有点忒大，他把游戏也划进去了。

路满主业偏偏就是这个。

“所有在我三十岁以前出现的娱乐事物（麻将扑克）都是稀疏平常的，所有在我三十岁之后出现的娱乐事物都是玩物丧志，看哪个都不顺眼。”

那时路满恨他恨得牙根痒痒。

这个情况，在2020年左右，老顽顾迷上了《王者荣耀》，顾母迷上了《开心消消乐》《江南百景图》之后，总算得到好转。

老顽顾之所以是老顽顾，只有起错的姓名，没有起错的外号。

……

“各位乘客，列车前方到站，终点站，滨海市，请全体乘客准备……”

广播声回荡，周遭人纷纷起身，容不得路满多想，他先收拾好准备下车。

“到时候再说，遵守约法三章的前提下，也有无数条路，能抵达成功终点的。”

恍惚间，路满脑中闪过办公室中的文档片段。

2006年，2007年，是关键的两年，假如悉心谋划，能不能站在时代的浪潮之巅，也未尝可知呢！

他压下心中想法，总体计划要徐徐图之，不急于这一时。

他往行李架上找寻，有个大黑布袋，上面印着“路氏家具城”的字样。

路满此时爱死他爸路家远订制的又土又丑的包了。不然换成是个拉杆行李箱，间隔十五年了，鬼才记得哪个是他的……

出验票口，检票员手里拿着老式轧票夹，挥舞道：“往前走，三号口也能检票啊，区间补票的同志去窗口啊！”

出站，人满为患。

滨海市在鲁省最东，临海的地界。

大中午的，阳光都比别处毒辣三分。

路满一刻不想多呆，猛往前走。

无数人朝出站乘客们挥手，让他们享受了追星拱月的待遇。

这些候在站口的人们，嘴间叫嚷此起彼伏。

“海事职业学院专车啊，海事的新生来这里了，师哥师姐带你们到校！”

“帅哥，要不要住宿啊，要不要姑娘啊。”

“嘿！那老娘们，今天大学开学报到，来的都是外地学生，别给滨海丢人行不！”

“大学生咋了，大学生也要住宿的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