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海火车站广场。
路满被一只横伸过来的手臂拦住。
“同学,大学生报到的吧?”
来人三十左右,寸头青年,啤酒肚挺着,罩着件红马甲,胸口印“通信公司”的小字,马甲下围不住的赘肉,活像他系了第二条腰带。
“是师大、海曲医学院、省体院的学生吗,我们是三校联合的官方专车,免费送你们到学校的。”
免费?免费的经常是最贵的。
路满不图小便宜,不打算理他,却又有几个同样打扮的红马甲夹过来,将前路堵住。
周围还有几个尚显青涩的新生,听到免费专车,停住了脚步,往这边瞅过来。
路满翻翻白眼,心说小伙子们别扎堆呀。
果然,见有新生被吸引到,这些人继续发挥,呶呶不休。
“看到前面那排蓝色的客车了吧,都是我们的专车,有空调的!”
“这位同学,来,包给我,我帮你提着。”
红马甲们脸上笑呵呵挺热情,本着伸手不打笑脸人的原则,路满平淡地回应:“谢谢,不用了,我打出租。”
拦路的人快速瞟了路满有磨损的黑包,料着他家境一般:“哎,同学你看看,出门在外,咱们要学会给家里节省吧。”
“对了,大家都是新生,以后在一个大学城住。十年修得同船渡的缘分,在车上,同龄人多交流交流感情呀。”
“指不定,未来男朋友女朋友就在车上呢!”
路满仍旧脸上噙笑:“谢了,我个人不太方便。”
人越聚越多,有没作多想的新生,听了三言两句,就乐呵呵把包扔给红马甲们,开心上车。
路满旁边最近的一个新生,穿了一身湖人队球衣,料子比较低劣,明黄黄的,反光晃眼。
路满身高一米八二,看他时还要微微仰头,不禁想老家鲁省不愧是出壮汉的。
湖人球衣空有身高,说话却底气飘飘的,没力气:“那个,那个,我们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学校的人,是不是免费……”
越说到后面,声音越小。
“这点你们不用担心啊!你们都有手机吧,拿出来录音!
我们保证不收一分钱车票钱,绝对免费给你们安全送到校门口!
但凡强要你们一分车票钱,你们报警!”
啤酒肚红马甲把胸脯拍得啪啪响,几个还在观望新生又被劝动了。
“看样子应该是真的,我去不去呢…”湖人球衣大黄人的嘟囔,让路满听到了。
路满好笑地摇头,随意提醒一句:“出门在外,留个心眼。”
“可他们说是学校官方合作的人了,通信公司又是大公司,又说可以录音,不收车票,我觉得光天化日的他们也不敢……”
这大黄人居然一板一眼,扳着指头嘀咕起来。
等这位仁兄掰完四个指头,就剩一小指头时,路满拍拍他肩膀。
“不管你信不信,人家在第五层。”
“啊,这?总不能把我们拉到山西挖煤去吧?”
大黄人想不出,对方已说得清清楚楚,还能如何设陷阱。
路满朝他摆摆手,刚要绕行,又是红马甲,一个大跨步挡在他前面。
“同学,来。”
路满这下不胜其烦了:“我这可是第三次说不了,我不想上了车被推销一堆用不到的卡。我话说到这份儿上了,咱们都点到为止,好吧?”
“我凑,娘的,是这样的吗?”
大黄人先是闷闷地爆粗口,又不好意思地挠挠后颈。
以他自己内敛的性格,总是不好意思说拒绝,假如上了车,在密闭空间里被诱导灌输,推销的东西他是买定了。
估计就是卖给他马桶搋子,他也会抱一件下车。
红马甲职业的热情笑脸僵住,他脸上挂不住了。
套路在上车前戳破的情况,他们一两年也遇不到几次。
遇到成精的学生了,罕见呐。他心想。
生意做到入学新生的头上,好处在于他们心智发育不成熟,乍出远门又势必带一些现金。每年他们都赚到盆满钵盈。
他绷绷表情,按培训的应对措施继续忽悠:“哎呀,同学别紧张,喏,你看我胸口的公司名,正规央企,你去了学校一打听,就知道我们是和学校长年合作。”
“我们合作的校园电话卡呢,非常实惠,学生专供的。
社会人士想用,还要多交100块钱手续费呢!
资费仅仅是包月12元,1000分钟本地来电,1500条短信。
三个学校的卡都有短号,互打免费!”
“我凑,这么实惠?”听到性价比,湖人球衣大黄人又动摇了。
“哎,是的嘞。”红马甲喜笑颜开,“你们在学校,进学生会,当个班团干部,少不了群发短信,不办这卡,可亏死了!”
路满不为所动,走人。
“那不耽误你们赚钱了,麻烦让个道,我去打车。”
“诶,同学你这——”
软的不行来硬的,红马甲们拥上来,作势要提他们的包。
大黄人虽然个子高大,但属实内敛,怂的不行。任由他们拿到行李包,还后退小半步,双手下意识举到前胸摊开掌心,生怕自己和对方摩擦接触。
路满就没这么好惹了,提包被强行拉扯,他眉头一皱,既然这伙人专干柿子挑软的捏的行当,不硬一波,他是走不了了。
“给我松手!”
一声喝止,中气十足。
红马甲被吓一跳,他觉得,这就等于他蹲在地里割韭菜呢,一根韭菜跳起来反手给了他一巴掌。
他顿时涨红脸,气急败坏,大吼:“你这孩子,不上就不上呗,你吼什么!”
路满向前两步,近得快要贴到他。
一米八二的身高,壮实的体格,眉间蕴怒,哪里还有半分无害新生的形象,压迫感一下子就上来。
红马甲一个激灵,原本咄咄的气势,瞬间低靡。
路满冷冷扫过在场,声音洪亮抓耳:“你们只要说一句,这种卡几年内都会保证12元包月的资费,让学生们录音,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红马甲一急,这话让他知道踢到硬茬子了,忙抢白解释:“这……我们公司有业务战略的,要根据总体……”
“你们当然不敢保证。”
路满冷哼一声。
“一学期后,这张卡里的最低12元套餐就会消失了。
学生们无法选择,要么再选36元的最低套餐,要么换卡。
第三个学期,再变48元。
入学后不少地方需要绑定手机卡号,再换号会造成很多不便,许多学生就会咬咬牙继续使用。”
“你有完没完!愿意买就买,不愿意就……”
“你有完没完!”路满朝发话的人一瞪眼,后者直接被他凶狠镇住,剩下的话被憋回去。
“如果是好好的推销,也就不和你们计较了,现在看看你们在干什么?硬拉生抢!嗯?”
他带上顿挫的语气,在字句之间腔调着重,音量起伏。
与刚刚大黄人平平无底气的声音,形成鲜明对比。
如锤击敲在现场人的耳中。
“你看看你们拉上车的学生,还有背着蛇皮袋装行李的,你们想过没有,有多少是家里凑钱供他们上大学的。月供三四十的卡,他们担负得起吗!”
领头的啤酒肚红马甲,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他负责以专车名义,兜售卖卡,见过的学生各式各样。
最多的是唯唯诺诺的孩子,安分好欺负。
一顿好言劝,或一句“你这孩子怎么这样?”的唬逼,往往就搞定了。
最不济的是那种混混,拽拽地回呛自己两句,混不吝地走人。
但无论如何,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
他甚至有些不敢看这个呵斥他们的学生,奇了怪,明明是个十七八岁的孩子,用他家乡方言讲是“半大小牛犊”,他却心里发虚。
他脑子里乱哄哄,某根神经猛地一闪,莫名联想到,之前有位总部的高管,来巡视开会。夸他们时温言细语,让人如沐春风,训他们时又雷声迸响,令人噤若寒蝉。
君威难测算不上,但深浅难知,收放有度——现在这个新生,竟然给他了同样的感觉。
这时,路满朝他走近,直勾勾盯住他,他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只觉得等待路满开口的这几秒,极为漫长。
路满没心思纠缠,效果到了,便气势一松。
“生容易,活容易,但这俩字加在一起,就没容易过。所以最开始,我没打算耽误你们生意。”
啤酒肚还想犟一犟嘴:“账不是这么算,光我们这几辆车的油钱……”
“无利不起早,你们有的赚。”路满打断,“别觉得没有人治得了你们。一个电话申诉到工信……”
路满心里自嘲,对不起哦二零零六年,初来乍到还不习惯你这个年代。他停了半秒才想起来,工信部改革前的原称谓。
“申诉到信息产业部,那就真撕破脸皮了。”
对方立即不吭声了。这年头能知晓他们体系这种操作的,见识绝对不一般。
路满语气放缓:“多余的话我不说了,只希望你们学个看碟下菜吧,看起来家境清苦的,就别拉了,不差那么几个。不止你们通信,保健品传销、理发店强制消费,这种坑还少吗?多想想自己父母孩子要是上了这种当,你是什么心情。干工作而已,别把自己良心干没了。”
待路满提包远去,红马甲们怏怏的,围到一起。
“经理,刚刚是碰到懂行的了?”
“可能是…其他地方通信的职工家属吧?”
“散了散了,继续干吧。”
啤酒肚耷拉着头,心里总惴惴的,尤其最后那句信息产业部一出来,他差点饭碗不保。他感觉自己需要中午来顿酒压压惊。
这个想法一起,啤酒肚自嘲地摇摇头,一个新入学的学生,竟然唬得自己需要压压惊?
他朝路满的背影眺了眼。
这个学生,没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