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命关天。
即使是眼下这等兵荒马乱年月,天津依旧是个有王法的地方。随着时局动荡,法律的底线一再放宽,很多案件都得过且过。但是关系到人命的案子,依旧是警方的调查重点,一旦发生必要个交代。
正因为官方对于命案的重视,导致天的黑道在行事时,会尽量避免发生人命。除非有把握把尸体处理得利索不留后患,否则绝不敢杀人。
一旦有恶性命案发生,所有机关也必然认真对待。大宅门的规矩礼数,现在全都讲究不起。死者的俄国身份,更让发现尸体的消防队不敢掉以轻心。
眼下北方的红色巨熊并不承认在华不归的俄国人是本国公民,俄国人的所有权利、优待都被取消。
可是在天津设立租界之初,本地俄国人与英国人走得就比较近,在商业领域有着频繁交流。
即便是因为日俄大战的原因,英俄两国交恶,但也只是政府之间的矛盾,侨民依旧互通有无不受影响。英租界的小白楼,此时称为俄国城,住的大多是俄国侨民。
彼得罗夫伯爵虽然又老又穷,可是谁也没法确定,这个老穷鬼到底有没有某个住在俄国城又和英国人有交情的阔亲戚。万一惹出外交纠纷,消防队可承受不起。
因此当宁立言开着那辆凯迪拉克赶到时,消防队的队长如释重负地长出口气,几步走上前拉着宁立言的手,不住道谢。
跟宁立言同来的,是宁家的管家宁福。
消防队是近年来成立的组织,算是政府编制,但实际上还是从地面上收“消防捐”维持开销,地位不比民间自发组织的“水会”高到哪里去。在宁家这种大财主面前,是拿不起架子的。宁福一个管家,也比消防队长硬气。冷声道:
“天不早了,我们三少爷早该休息。肯赶过来,是三少为人厚道,你们自己也要知道分寸。有什么文件拿过来,我替三少来签。”
宁立言摆手阻止了宁福的话,走到前面,看着那熊熊燃烧的烈火,一言不发。火烧得很旺,照亮了半边天空,这房子估计保不住了。
别看是砖墙,可里面的主要结构全是木制,加上年深日久木头早已经干燥。一遇到明火,烧得飞快。消防队加上这一带的水会,一共也只有三架水龙,还有几十杆钩镰枪。
这点装备面对这么大的火势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防范着火烧连营。幸亏今天晚上没风,否则周围的邻居也要遭殃。
估计明天早上火势才能衰减,这还得求神拜佛,保佑别起大风。即使火灭了,房子也没法保留,自己的家具还有那几盆精心伺候的君子兰可惜了。
自己的住处就这么付之一炬,将来离开宁家,便又得重找住处。幸亏把陈梦寒放在家里的那些小摆件带了出来,否则毁在火海里,她也不好交待。
莫非当真是一切都有定数?自己一时心血来潮带走那些东西,如今看来,倒是成了先见之明。
今天果然是自己的幸运日么?先是削了白帽衙门的面子,给自己挣了好大名声。随后又认识了乔雪、徐恩和两人,接着便是自己那名义上的母亲抽风似的想起来,让自己回家住。
若非如此,只怕自己的处境也很危险。即使自己能够逃脱,那些钱财细软,也多半要毁于火海。
消防队长见宁立言一言不发,连忙上前给宁立言赔不是:
“三少爷,您老圣明,这事不怪小的们无能,实在是这火没法救,着火的时候太晚了,大家都回家了。我这临时召集人手,再赶过来,实在是来不及也别说我们,您看那帮水会的,他们就住在这,来得也不比我们早多少。”
他看看宁立言,对于这位新崛起的津门教父,从心里有些畏惧,以商量的口吻道:“三爷,这房是您租的吧?认倒霉吧,房东也死了,又没个亲戚朋友,想让他包您房钱也包不了。再说您如今有头有脸,也不差这三瓜俩枣,回头换个地住吧。这破房子就算不烧,我看不定哪天也得塌。只要人平安,比嘛都强。这帮王蛋够恨的,火烧独门,这是多大的仇,下绝户手!这样的人要是逮着,非得抽筋扒皮不可!”
宁立言看看他问道:“火烧独门?你确定这是有人放火,不是意外?”
“看您说的,小的就吃这碗饭,这还看不出来?门外面上着锁呢。头号锚链子,把前后门都锁了。就是不让里面人出来,不是死手能那么干么?而且弟兄们在附近找着两个煤油桶。泼煤油放火,这心得多歹毒!警察局可得想法把这人逮着,要不然放他在市面上晃荡,不知道还得有多少人受害呢。”
宁立言没理会他话里给自己开脱的意思,问道:“死尸呢?”
“那边您看那马路牙子,就在那放着呢。”
宁立言走过去,见在便道上,放着一扇不知从哪借来的门板,上面盖着白被单。伸手撩开被单,一个消防队员连忙举起“嘎斯灯”帮着照明。昏黄的灯光下,便是一具已经发黑的尸体。
前世在军统时,死尸不知见了多少,更为恶心或是恐怖的尸体都见过,对这种被烟熏火燎的尸体,倒不觉得如何恶心。宁立言并没有露出畏惧或是嫌弃的表情,而是低下头,仔细观察着死尸情形。
宁福快步走过来:“三少爷,这种粗活不该您干,要办什么手续,我替您操持,你还是先回家”
“你替我操持?关系到日本人走失的事,恐怕你操持不了吧。”宁立言哼了一声,伸手将死尸的右手举起来,死者的右手缺少无名指,只剩了四根指头。宁立言指着那断指道:
“这里原本是戴着个红宝石戒指的。老伯爵不管何等潦倒,都不肯把戒指拿出去换钱,我问过他原因,他说这是和太太结婚的纪念物,自己看着戒指,就能想起亡妻,哪怕饿死也不会卖了这个纪念。年深日久,戒指已经摘不下来,如同他和他妻子的感情。没想到,摘不下来的东西,被人连手指都砍掉了,落个尸骨不全。这等穷凶极恶的歹徒,你能处理的了么?”
宁福碰了个钉子,倒也不以为忤,连声道:“三少说得对,是老奴糊涂了。可这事跟日本人的事,有关系?”
“当然,宁三少刚接手这个案子,住处就被人放了火,世界上不会有这种巧合。我可以打赌,纵火犯与导致岩仓失踪的人,是一伙的。”
声音清脆嗓音甜润,宁立言抬头,便看到乔雪走过来。她走得很慢,不过脚步还算稳健,比之前踉跄的样子强多了。看到宁立言看自己,她羞涩地一笑:“王嫂做了碗醒酒汤给我,效果还不错,至少不会出丑。”
宁立言朝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随后问道:“乔小姐怎么也过来了?”
“叔叔打了电话,通知消息。这个彼得罗夫应该是个孤老,不会有人找你麻烦,如果有人试图讹诈,叔叔会负责解决的。现场这边,由我负责。”
“天这么晚了,乔小姐怎么过来的?”
“从租界警务处借的车。我和哈里森也是朋友,一个电话的事。”乔雪一边说着,一边已经蹲下身子。
消防员想要提醒她,尸体比较恶心,却不料这美丽娇俏的小姐,已经如同宁立言一样,抓起死尸的一只手端详,又捏开死尸的嘴巴看,随后朝消防员吩咐道:“把灯拿近一点,路灯太暗了看不清。”
“死尸双手无拳斗特征,口腔内不见灰尘,具体的验尸结果,要等到明天法医鉴定之后才能知道,但初步可以断定,这场大火并非导致受害人死亡的直接因素。”
宁立言点头道:“老伯爵当过兵,虽然有一身的臭毛病,但是耳聪目明。纵火犯在外面锁门,他肯定听到了动静,冲出去看情况,并因此送了性命。他是个老混蛋,吃喝票赌五毒俱全,以他的嗜好和生活习惯,能活到今天简直就是侥幸。他该死,但是不该是这么个死法。如果我不住在这,不接手这桩案子,他就不会遭遇这场横祸。是我太大意了,天津道上的规矩,不许轻易伤害人命,更不能戕害无辜。我便以为老伯爵不会有什么危险,没想到”
乔雪安慰道:“这不是你的错,匪徒的胆量远超我们的想象,这个悲剧我们没办法预测。你不该因为歹徒的残忍,而责备自身,这样对你不公平。只要我们把歹徒绳之以法,也算是告慰了老伯爵在天之灵。”
宁立言点头道:“我明白。这年月里,死人是极正常的事,谁也避免不了。不过我和老伯爵相识一场,不能让他白死。天津卫这地方,更不能允许一帮杀人不眨眼的土匪横冲直撞,就算没有酒井隆的事,我也得把他们一打尽,血债血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