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京粮草军哗变,新派去的运粮官软硬不吃,独自挑起大梁,一路向前,把气得跳脚的张跃扔在后面,偏偏军中少有人听张跃的,一时之间傅烨威望颇高。
多了粮草接济,整个局势变得不一样了起来。
聂白正在营帐里发脾气,周围无人敢劝。
华如昼进来时,看到的就是满地狼藉。
“你不是说让我借着攻打的名义,去和张跃碰面,他就会助我们一臂之力吗,现在怎么会变成这样?”
华如昼眯起眼睛:“我也没想到,这个张跃自己还有一摊子烂事,让别人抓住了把柄。”
聂白脸色阴晴不定。
“五万卫军是假的消息已经走漏了,而且不知是谁到处在军中散播消息说我们要强迫他们上战场,现在那些百姓已经开始动乱了。”聂白狠狠锤了一下桌面。
形势紧迫,内忧外患,聂白不得不考虑如果自己现在退兵,要承受什么样的后果,又能不能有一线转机。
其实他的情况比华如昼好得多,毕竟他是嫡子,父亲暗地里也支持着他,即便那个庶子和他母亲得宠,一时三刻也没有办法将根基深厚的他拉下来,只要他还有时间,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如果他继续陪华如昼耗下去的话,很有可能什么都捞不到。
现在他不应该再想得到什么,而是应该及时止损。
华如昼如何看不出他的心思,但是他绝对不会让聂白临阵脱逃。
这一局如果他什么都没得到,就永无翻身之日了。
回想起度商大会之前,他成竹在胸,誓要拿下中京,把华千树从少主的宝座上拉下来。
那时候他觉得自己是一定会成功的,因为每一步,每一种可能他都算到了,即便其他几个城池群起而攻,他也有办法。
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的计划开始出现了问题,一步错步步错,发展到今天这个局面,已经和他一开始的设想完全不同了。
之前他没有心思静下来细想,现在发现,恐怕从度商大会开始,他就已经和中京、江南、江北三方博弈了。
只是那时候他以为自己做的隐蔽,也自负的认为没有人能够看穿他的计划。
余一白善于隐忍,苏适意工于心计,南言运筹帷幄,这三个同门配合的一出好戏,真是让他刮目相看。
不过这人间万事,哪有永远的同盟,只有永远的利益。
数年前他曾被不韪山庄拒之门外,那句“为龙为凤”他永远记得,既然所有人都认为他成不了龙,那他就偏要逆天而行。
聂白敏锐的捕捉到了他脸上一闪而过的疯狂和决绝,但他并不打算陪华如昼一起疯,因为他还有退路,他还能东山再起,事情远远没有到达最坏的地步。
要下地狱,就让华如昼一个人下好了。
苏适意知道华如昼和聂白的同盟迟早会分裂。
虽然聂白的确很冲动,也的确不如华如昼心思深沉,但是在苏适意看来,他绝对不是一个头脑发热,会拿这么大的事开玩笑的人。
濮蜀和南陵的同盟一直都是华如昼在主导,这是因为华如昼手段高明,神思敏捷,但是有一点他是万万及不上聂白的,那就是他没有当过少主,也没有聂白这样的大局意识。
华如昼可以把每一次的进攻都当成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但是聂白不会,他会给自己留好后路,哪怕暂时蛰伏也没有关系,只要能获得最后的胜利。
这就是一个永远屈居人下的庶子和一个做了多年少主的嫡子之间的差别,也是他们之间最大的天堑鸿沟。
“我倒是希望,聂白能够成功的撤出去。”苏适意捧着热腾腾的参汤。
苏沫窝在炭炉旁,身上盖着烘得暖呼呼的被子。
“以华如昼的心智手段,你觉得聂白能这么容易说走就走吗?”
苏适意喝了一口参汤,哈了口热气,又抚上了眉毛,“人去不中留,我们就看着吧。”
苏沫倒有些惊讶:“我以为你定会推波助澜,好让华如昼早些孤立无援,这样就可以解了中京的困局。”
苏适意的眸中好像起了一层薄雾,让人看不清楚。
“会的,但是,不会这么快。”
不过没过多久,薄雾散去,苏适意的眼中又再次恢复了澄澈透明。
姐妹两个很久没有安安静静的睡在一起,听着炭盆里的火时不时跳动一下,还有门外呼呼的风雪声,竟然让人觉得莫名的安心。
苏适意在那么一瞬间突然觉得,什么九城的事情,什么排兵布阵、运筹帷幄,哪怕坐拥天下,都没有这么一刻来得惬意。
她有想要守护的东西,所以,尽力而为,绝不强求。
这是她第一次很真心实意的写了一封信给南言,就让驿馆慢慢送吧,有什么关系呢,这不是什么紧急的战报,这只是她突然想要说的一些话而已。
她希望这封信慢慢走,看遍江南江北沿途的风景,沾染行人过客的气息,等到了南言手里的时候,也希望他能懂她的意思。
比之她的闲适,华如昼已经是腹背受敌,无暇他顾了。
聂白比他想象的更不好拿捏,他说要退出,竟然直接煽动哗变,甚至还扬言要将卫军的消息传得人尽皆知。
华如昼气得握拳,幕僚纷纷进言,希望能够安抚住聂白,至少不要在这个情况下增添烦恼。
说得轻巧,聂白显然是看出了这一次恐怕得不偿失,希望越快退出来越好,怎么会再多留一刻。
接下来几天华如昼深刻见识到了什么叫做真正的破釜沉舟,恐怕就是聂白这种用尽一切方法和手段,不管是低劣的还是高明的,全部用上,为的就是与他分道扬镳。
中京开始了大举进攻,卫军溃不成军,百姓四散逃窜。
华千树那边适时的放出消息,彻底撇清了华如昼和南陵的关系。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孤立无援的时候,华如昼午夜梦回竟然都是那个一身水绿裙子的女子。
梦到最多的,是她腼腆的笑,和最后倒在血泊中,紧紧护住肚子的模样。
被惊醒的华如昼听着厮杀的声音尽在耳边,竟然觉得安心。
帐外血流成河,才能掩盖住他心中那一片鲜血。
“是时候收手了。”
华如昼看着眼前依旧淡然的乔亦然,不禁心生敬佩,哪怕在最危难的时候,他依旧没有一丝慌乱之色。
但是这一局,已经不是他想退就能退的。
“乔家的兵力,还有从杨助手上借到的朱家军损失惨重,如果不退,会输得更惨。毕竟聂白已经将所有的兵力全部撤走了,还顺走了许多东西,你应该知道的,再拖下去依旧没有胜算。”
他说的都对,但是华如昼的脑子里总是不自觉的想到那句“那就试试看嘛”,竟然是这句话支撑他在波诡云谲的夺嫡之中走到现在。
苏不染,那我就试试看…
他浅笑着安排战场上退下来的伤员,一丝不苟的研究地形,好像自己有百万雄兵在手。
乔亦然觉得自己生平第一次对华如昼如此不了解。
时至今日,他已经看不清华如昼到底想要什么了。
如果是少主之位,那就应该及时撤退,将损失降低,再好好谋划,以期翻身。
如果是中京的城池,那就应该休整几年,再借兵力,重新来过。
义无反顾的向前,不像是隐忍睿智的他会做的选择。
“亦然,你说江通和张扬,谁更擅领兵?”
乔亦然垂下眸子:“自然是张扬。”
“那谁更容易失败呢?”
“也是张扬。”
“那如果…杀一留一,你要留谁?”
乔亦然猛然抬头,神色冷峻。
他想刺杀敌军大将。
这很荒谬,也很不可思议,但是乔亦然就是不自觉的开始思考它成功的可能,以及后续的计划。
这种游走在成功与失败边缘的感觉竟然让他很兴奋。
谋局者都喜欢在细细布局的最后猛力收网,那种收割的快感,让人无法抗拒。
华如昼的疯狂吸引了他,作为乔家嫡子,他该规劝的已经规劝过了,现在,只剩下谋士乔亦然,要赌到底。
华如昼在自掘坟墓这是九城人都有目共睹的,就连苏适意都摸不透他的意思,只能猜测他是不甘心就此败落,但是对华如昼的了解又让她对这一看法产生了怀疑,总之心里隐隐还是有些不安。
但是她最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要前去江北,接爹娘回来。
刚收到南言的密信时,她甚至有些不敢相信,随之而来的就是无数的问题。
爹娘是否安好,到底是谁要追杀他们,南言又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他又如何将他们救出来的…
但是千言万语,都要等她确认爹娘安好之后再说。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要她亲自去接,但是南言说担心在回江南的路途上出事,希望她能亲自来接。
于是苏适意踏上了前去江北的路程,一切城内事务暂由苏沫代为打理。
爹娘被安排在一个江北的据点。
这个据点是个客栈,而且看起来并不是很重要的据点,其实还是很容易暴露的,以南言的心智,竟然会选择在这里,让苏适意很好奇。
刚进门就有小二迎出来。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来找人。”
小二的脸色变了变,唤出掌柜。
掌柜上下打量了一眼眼前的姑娘,美貌无比,看着娇滴滴的,半点也不像是能够只身从江南走到江北的人,这不禁让他有些怀疑。
只消看他一眼,苏适意就知道他在怀疑什么,也不跟他浪费时间,直接将南言之前留给她的少主谕令拿出来。
掌柜看到谕令目光一闪。
如此重要的东西,竟然在一个姑娘手里。
但无论如何,看到少主谕令,他也不敢不放行,只能开启密室,放苏适意进去。
密室并不是阴暗的地方,而是一个独立的院落,不知道的人绝对不会将它和外面那间客栈联系起来。
苏适意心中想象的团聚画面是她扑到爹娘怀里大哭一场,然后庆幸他们劫后余生。
但是当她摸到爹娘的房间时,看到的是她爹正给她娘绾发,神情那叫一个温柔殷勤,两个人看见她来了竟然都没有什么反应。
家庭地位果然很堪忧呢。
她担心的要死,这两个人竟然蜜里调油。
苏适意很想转身就走,但是碍于她娘的威压,还是在他俩嫌弃的眼神中进了屋。
“来了。”
听听,这语气,简直就像她苏适意非要打扰这俩人似的。
她道:“不是得把你们赎回来嘛。”
风飒点点头:“是我女婿叫你来的?”
苏适意脚下一滑:“你女婿?!!苏沫嫁人了?”
苏沉若有似无的看了她一眼:“果然发生了任何事你都能完美的把自己摘出来。”
苏适意不管他俩在打什么哑谜,她现在有一肚子的话想说,不过她环顾一周:“南言呢?”
风飒淡淡道:“他说他回去了。”
“是他救的你们?”
“不然呢?”
苏适意点点头,然后凑到他们中间,抱着她娘的胳膊,“娘亲啊,到底是谁干的,你那么聪明,肯定猜到了对不?”
风飒推开她脑袋,丝毫不为她的撒娇所动,“你自己想,都这么大了还这么笨。”
苏适意不服气的晃着她的胳膊:“我很聪明好吗,你都不知道蜀陵大军被我骗得团团转。”
“而且我最近这段时间很累,吃不好睡不好,还发病了。”
苏沉和风飒的脸色立刻不好看了起来,苏沉抓过她的手给她把脉,最终发现身体情况还算稳定。
但是苏适意少不得又被风飒骂了一通,说她又不好好吃饭,瘦的没形了,每日熬夜难怪她发病,回去要给她熬红枣枸杞云云。
虽然听娘唠叨的耳朵起茧子了,但是这种感觉就是很安心。
“茶茶,我刚才说的话你听懂没有。”
苏适意摆摆手:“知道啦知道啦,回去一定好好休息。”
风飒表情神秘:“我的意思是,南小子说,他回去了。”
这句话重音在“说”字上,苏适意好像明白了什么。
所以南言还没走,还在这里?
苏沉适时补充道:“为了救我们受了这么重的伤,啧啧…”
受伤?
苏适意顾不得他们意味深长的眼神,沿着回廊,挨个房间去找,最后进入了一个人影憧憧的房间内。
虽然房间里有四五个人,但是她还是一眼就看见了躺在床上的南言。
脸色煞白,无半点血色。
苏适意心里一阵揪紧,随手抓了个人问道:“他怎么了?”
所有人都盯着她看,其中一位太医模样的人看了南言一眼,立刻摆出无比担忧的表情,道:“唉,少主只身潜入敌方,身受重伤,现在刚刚脱离危险。不过…姑娘你是?”
苏适意听得他脱离危险稍稍松了口气,但是身受重伤四个字还是让她的心提了起来。
万一南言出什么事,这个人情她该怎么还呢?
当下她没空跟这几个人解释身份,并不多说,直接亮出南言的少主谕令。
几个人被惊了一下,默默退了出去,最后一个出门的太医把一碗热气腾腾的药端给她,关门前还说了一句:“就麻烦少妃了。”
苏适意:“我不是你们少妃…”
然而并没有人听见。
不韪山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