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十七章 屈尊纳才(1 / 1)木折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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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青受了命,过了几日找了个不太忙的日子出宫去寻孟益谦,住处是早就知道了的,只是弯弯绕绕找到了具体的地方,已经快到中午了。

孟益谦的那处篱笆小土院就在小巷最里面的一家,齐腰高的荆门开着,站在篱外向里面望去,院中没人,但屋门是开着的,简青便不请自入,径直踏进了院子。站在院中环视一圈,入目之处干净整洁,墙角放着几个快编好的竹篮,院中有供瓜果牵藤的架子,只是此时已经深秋,架子上覆盖着一层焦黄的枯茎败叶。简青默默看着,只觉得此处全是人间烟火的平实之气,看得出主人是个抱朴安闲的人。

她粗粗打量完了院子抬步又往门口走去,边走边往里张望,到了门口正巧见到了孟益谦。他正在对门的桌子上埋首抄书,忽然觉得光线一暗,一抬头便看见一位青衫公子站在门口悄然望着他,不觉一惊,捏着笔诧异道:“公子找谁?”

简青正觉得这样冒然来访太过突兀,见他一问便知他也记不起自己,当下有些尴尬,只好笑笑道:“孟兄,几个月前我们还在京城破庙里见过,当时你路见不平帮了一个小姑娘,这么快就不记得了?”

孟益谦一听,凝目又细看了她几眼,拧眉思索一瞬,突然笑起来了,放下笔起身迎了过来道:“原来是简兄,你不是在京城吗?怎么会来了景州,还知道我的住处?”

见他满脸疑惑惊讶之色,简青笑道:“我也是刚到景州,前几日正巧在街上看见你在卖筐,刚想叫你,结果看见你被一位老伯喊走了。我想在这里还能碰见你真是缘分一场,就向和你一起摆摊的人打听了你的住处,没有提前知会就来拜访,实在冒昧。”

“有朋自远方来,怎么会冒昧呢。”孟益谦疑惑消解,将她延请入室,笑道:“看来我们缘分还真是不浅,天下之大竟还能遇见。”说着去为简青倒茶。

简青目光自然而然地注意到了桌上的书籍,搭讪道:“孟兄怎么抄了这么多书?”

“这是帮一位乡绅抄的,我平日在他府上为他的两个小公子讲学。”孟益谦端了茶来,看她道:“你和上次在古庙碰见时大不一样,看来你在京城的际遇很好。”

简青闻言摇头苦笑道:“我哪里有什么际遇,不过是有幸在人家的屋檐下混口饭吃而已,这次来景州也是跟随我的主子来的。”

“喔,”孟益谦对她的态度既不隔膜也没有太过热情,闻言并不多问,只笑道:“那想必你今日是趁兴游山玩水来了,景州值得一去的地方倒是有很多。”

“景州风景虽好,我却没有那份闲情雅致。”简青目光熠熠地看他道:“我今天是出来为主子办事的。”

孟益谦还没开口,突然隔壁一间卧房里传出一道虚弱的声音:“谦儿,谁来了?”

孟益谦看了简青一眼,示意她稍坐片刻,自己走到卧房门口对孟母道:“是我的一个朋友。”

简青端起茶盏喝了口茶,就听那道虚弱的声音又道:“你的朋友来看你,好好招待人家。”

孟益谦应声是,转身复又坐下,对简青道:“是我娘,身子不好,卧病在床。”

简青一进院门就已经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儿,听他这么说便进卧室向孟母问安,寒暄了几句才出来,想了想觉得也差不多了,沉吟了一瞬便接着刚才的话直陈来意道:“孟兄,我此次前来是想请你去见我主子的。”

孟益谦双眉微皱,不解地望着她:“你的主子是?”

“是景王。”简青看他道:“你虽拒绝了景王的征辟,景王却十分看重你。”说完简青也面露疑惑,问道:“孟兄,举荐你的可是李相,而且景王对你的见解也是十分欣赏,你可是景王来景州之后第一个想要征辟的人,这样的殊荣可不容易得到,孟兄却为何不想入仕呢?”

孟益谦定定看了她片刻,忽然莞尔一笑,神色有些淡漠道:“这话是你问,还是景王问?”

“是我问,也是景王想问的。”简青道:“如果孟兄不嫌弃愿意交我这个朋友的话,我很想听听孟兄的想法。”

孟益谦道:“简兄严重了,我自然很愿意交你这个朋友,只是你若是替景王来问,我只能说我想说的话前几日就已经说过了,我本无什么大才当不起景王的看重。”

简青低头一笑,注意着他的神情道:“孟兄既然当我是朋友,又何必说那些浮词?”

话音未落,身后突然响起一道略带愠怒的声音:“不想做官就是心里话。我儿子不会去,我也不会让他去,你请回吧!”

简青惊然回头,正看见孟母在她身后冷眼望着她,那眼神就像是看落在衣服上的一只苍蝇,十分冷漠厌恶,与方才的和蔼迥然不同。

简青兀自愣住,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抬眼愕然看向孟益谦。孟益谦也没料到母亲会如此激动,皱眉低声提醒道:“娘,她是我朋友。”

“什么朋友不朋友!”孟母瞪了孟益谦一眼,目光从孟益谦身上移开,再次定在简青的脸上,冷冰冰道:“简公子,我儿子从小就没有做官的心,他是不会做元夏的官儿的,你们也别接二连三的往我家里跑了,我家简陋招待不起你们!”说着再也不多看简青一眼,转身就进了房。

这一下简青不仅是愣怔,还有些愠意,自觉并没有说出什么冒犯她的话来,怎么就得了她这么个脸色,当即面色一冷再也坐不住,站起身,声音也是冷冰冰的:“孟兄,话说到这份上,你的心意在下也清楚了,告辞。”说完就往外走。

孟益谦站在原地叹了口无声的气,向卧房看了一眼,知道留也无益,只能跟着送了出去。简青往外走了几步,想到孟母刚才的话回过味儿来了,她刚才倒没有一句是针对自己的,倒像是对朝廷颇有敌意,此时又见孟益谦送了出来,脸色便和缓了下来,道:“孟兄,不用送了。你既无心做官,不想入仕也不犯法,我照直回禀就是了。”

孟益谦走了几步没有言语,忽然歉然道:“简兄,你别在意,我娘这样不是针对你,实在是她有心结。”

简青闻言停住脚步,转脸看他,露出困惑的神色道:“心结?”

孟益谦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仿佛有些疲倦,率先举步却转开了话题道:“简兄,劳你转告景王,在下散漫无纪且无大才,并不适合做官,请他恕罪。”

简青见他将话题就此打住,默然望了他一眼道:“你不肯做官是因为你娘吗?”

“算是吧。”孟益谦负手纵目,望着茫茫秋色,目光复杂仿佛万千丝绪无处着落一般,缓缓道:“我没有做官的愿望,这自然来自我母亲从小的影响。这世上并不是只有仕途这一条路好走。”

简青随口道:“看得出来你对你母亲很好。”

“我是遗腹子。”孟益谦道:“她一个人承受了太多,你要是我,也会和我一样的。”

简青一愣,随即理解地笑笑,只是她早就没有对她母亲好的机会了。两人沉默地走了一小段路,她忽然想起孟益谦进京寻亲的事,便道:“伯母看起来郁结不开,又患了病,你上次不是进京寻亲去了吗,怎么不接你亲戚过来陪陪她?”

孟益谦闻言低头苦笑,漫声道:“你说的是我的小姨,她早就和我们家不来往了,上次就是想请她过来的。”

简青见自己无意一问,问到了让别人难过的事,当下也就不再开口了,好在已经到了巷口,两人略略说了几句,便直接告辞回宫,向江承允禀告。

“看来他是真的不想为我所用了。”江承允听了她的话,面色沉静如水,看不出是喜是怒。

“景王,”简青道:“孟益谦不愿入仕,症结或许在他母亲身上,他母亲似乎很抵触他做官。”

“是么?”江承允怪道:“他母亲是什么人?”

这个问题简青就回答不上来了,好在很快李峋就带着消息来见江承允了。孟益谦的信息并不难搜寻,原来他便是前朝名将孟延业的儿子。二十年前孟延业因为不肯归顺新庭被皇帝诛杀,将军府被封,怀有身孕的孟夫人也被赶了出来,从此流落街头独自生下孟益谦并抚养长大,后来又替他请了一位师父,教他演武习文,如今他们落魄如此,周围的街坊邻居已经没人知道他们是谁。

李峋说完这些心中忍不住感慨,当年被杀的人实在太多了,以至于连他这个一直跟随皇帝打天下的老臣都觉得有些齿冷,只是这些感慨他丝毫都不敢在脸上流露,只静默等待着江承允开口。

江承允却没有说话,缓步踱到窗前站了一会儿,又在室内走了几步,若有所思地捻着一盆兰草的叶子,沉思道:“有了孟益谦这么个人,我才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李峋不解其意,问道:“不知景王明白了何事?”

“人才并不难求,难求的是人心。”孟益谦转过身看着李峋,微笑道:“我想起前几日李相还跟我说,现在沽名钓誉的人很多,可如今看来无论是沽名钓誉,还是当真隐身避世,这些人的心都不向朝廷,不认同朝廷,甚至敌视仇恨朝廷。倘若人心归附,沽名钓誉的人何至于视入仕为耻,又怎么会有痛恨朝廷的人视朝廷为贼呢?”

李峋万万想不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间既惊异又欣慰,虔诚恭敬道:“景州有景王是一方百姓之福,有景王这句话何愁无才可求。”

江承允很复杂地笑了一下,挥了挥手道:“你下去吧,此人你就不必管了,剿匪的事你多上点儿心。”

“是。”李峋望了他一眼,行礼倒退着走了几步,转身出去。

这一日江承允显得有些神思游荡,以往从书房出来后必定要和江成过过手舒展筋骨,今日简青跟在他身后,却发现他走的不是去书房的路。夜色深重,江承允负手缓缓前行,简青和江成在后面远远跟着,一直走到了凌霄楼,那是王宫中一处很僻静的所在,站在楼上能看到很远的地方。

江承允缓缓上了楼,来到高处独自凭栏远望,夜空漆黑,如宝石一般的星子点缀其中,夜色下是连绵的青山,山河都已沉睡,只显出一道道或浓或淡的墨影。简青站在阁楼一角,冷眼望着他目光湛然的侧影,想起了他今日对李峋说的那番话,心里一时复杂难解。她隐隐觉得他和身处京城时有所不同,可细细想来其实又没什么不一样,这个人会是临川王的劲敌,也终将会是她和简宁的劲敌,但不论如何此时总得依附于他。

正在简青神思不属的时候,江承允却突然向她这边微侧了脸道:“简青。”

简青一惊,立即走了过去,就听江承允道:“之前你说是孟益谦的母亲不想他入仕,那么他自己呢?”

简青想了想道:“比起他母亲他对朝廷似乎并没有太多仇恨。”

江承允闻言微微一笑,思索了一会儿才道:“他是遗腹子,既没有亲眼见到家破人亡,哪来那么大的恨呢。我是问他是否有想入仕的心。”

“这个……”简青回想孟益谦的言谈,皱眉道:“言语间似乎不排斥,但也不热衷。”

江承允点点头:“那我倒要会会他。”

过了几日,江承允处理完政务换上便衣,竟让简青带路,纡尊降贵径直去孟益谦的住处了。简青对此有些意外,十分好奇他见了孟母那张冷脸会有何表示。果然一到孟家,孟母一眼就认出站在江承允身后的简青,脸色立即就冷了下来,冷声冷气地道:“你怎么又来了?”

简青尴尬的笑笑,看了看江承允道:“伯母,这位是景王,是他想见你们。”

孟母闻言望向江承允,一张脸麻木的如同一块白板,撑着拐杖缓缓矮身就要跪下。江承允却快她一步,不等她弯腰,就将她扶住,笑道:“孟夫人身体有恙,不用行这些虚礼了。”

孟母木着一张脸道:“多谢景王体恤,景王要也是来找我儿子的,恐怕要白跑一趟了,他今天出去了。”

江承允微微一笑,对她冷漠如霜的态度浑不在意,一边踱步到堂上主位坐下,一边道:“本王今天不是来找他的,是找你的。”说着含笑望着她。

“找我?”孟母似是大感怪异,奇异地瞟了他一眼,又将头扭了过去,不客气地道:“我一个衰朽的老妇人,不知景王找我做什么?”

江承允不紧不慢道:“因为你是孟将军的夫人。”

孟母闻言倏然转头向他望了过来,一双浑浊的眼睛大张,目光中满是激动和未释的余恨,声音陡然发颤道:“我是孟延业的夫人又怎么样?这一点我从来都没有隐瞒过谁,难道景王今天来是要把当年没杀完的人再杀完么?!”

“你误会了,”江承允见她神色激动,正色道:“我今天来只是想和你说几句话。”

孟母冷笑一声,似讥似嘲道:“不知道景王纡尊降贵来此,有何请教?”

她神情激愤,言语如同在冰天雪地里冻过的铁块一般,又冷又硬。江承允却似乎并不在意,心平气和地望着她道:“孟夫人,天下没有不亡的国,殉国的臣子也并非孟将军一个,然而国亡家不亡,过日子都是要往前看的,老往后看人就容易陷在过去,若总是这样不走出来心就容易窄。”江承允望着孟母,放低了声音道:“心窄了路也就窄了,孟夫人,若是你一人,这自然也是一种活法并没有什么不好,可要走下去的并不是你一个人,你说是不是?”

孟母没有说话,甚至连眼皮也没有眨一下,只是谁都能看得到她拿住拐杖的手在发抖,那是极力压制内心波动,竭力保持平静才有的样子。

江承允只当没看到,仍是如闲聊家常一般,缓声道:“这是我要和你说的第一句话。第二句话,我有个问题想要问你。”

孟母眼睛冷冷望着对面墙上:“景王想问什么尽管问便是。”

江承允道:“既然你无心让令公子走上仕途,又为什么要费尽心血培养他演武习文?”

孟母拿着拐杖的手微微一抖,只是冷脸不答。江承允似乎也不需要她的回答,缓缓道:“如果我想的不错,必定是孟将军对令公子期望甚深。他的身上流着孟将军的血,自然当秉承孟将军的志向。孟夫人,”江承允放低了声音,深深地看着她,沉声道:“我知道你恨朝廷,恨它杀了你的丈夫,恨它让你半生颠沛流离,也恨它让你的儿子没有了父亲。你的恨当然应该,对一个普通人来说这世上没有什么比这些更苦的了,但我想你或许被仇恨折磨的太久了,以至于看不到其他的东西。你别忘了你是孟将军的夫人,你有帮助他重振家业的责任。”

说到这里孟母嘴唇已经忍不住哆嗦,一双饱阅风霜的眼睛因内心的激荡,变得仿佛受了潮一般。她早已记不得自己这双干枯的眼睛有多久没有这么湿润过了,这样在人前如此激动竟让她有些羞耻而不知所措。

从来没有一个刽子手会对受害者说恨他是应该的,家破人亡的痛,流落街头的苦,原本都刻在她那张才到中年就已催枯老朽的脸上,此时却化作一层雾气,快要流了出来,然而她很快就镇定下来,只道:“民妇多谢景王跟民妇说这些。”

江承允闻言面色舒缓了下来,知道话说的差不多了,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放在桌上,站起身诚恳道:“我敬佩孟将军,也同样敬佩孟夫人,以身殉国是忠,负重前行是勇,让令公子投效朝廷并不是耻辱,而是孟夫人的智慧。孟宅的那块门匾就在本王宫中,本王希望有朝一日,孟家子弟能够亲手再将它挂回去。”说着径自迈步走了出去。

简青站在原地向桌上的那张纸瞟了过去,发现那居然是孟宅的地契,她看了眼怔忪的孟母,自己也有些心不在焉,等反应过来跟上去时,江承允已经出了篱门。

两人刚走到巷口,恰巧碰见了刚从乡绅家回来的孟益谦。孟益谦看见简青从他家出来倒有些诧异,一边向简青打招呼,一边看了眼江承允,对简青道:“简兄刚才可是去我家了?”

简青心不在焉,点点头勉强提醒道:“孟兄,这是景王,还不快行礼。”

孟益谦微微一愣,看向面前这个身着月白长衫的人,旋即向他行礼。江承允微笑地看着他,一双极具穿透力的目光落在他的眼睛上,只觉得此人外表寒素却气蕴内敛,待他行过礼后温言道:“孟公子,你的那卷书还一直放在本王的案上呢,本王始终期待着和你把臂长谈的那一日。”说完这一句对着他笑一笑,便走了,只留下孟益谦望着他的背影在那里兀自沉思。

这一夜简青没有睡好,睁着眼睛在黑暗中熬了半夜,直到偷偷喝了点酒,才能昏昏沉沉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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