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玉党常年在美作国境内活跃,对大小豪族的势力分布多有都有些了解。远的不提,近的便是新来撤到英田郡井内附近协防的江见氏、立石氏这两家有力国人众。
这两家合军一处,裹挟新近逃难的百姓急速扩充兵力,已经在友野城、上山城一带拥众数千余人。
这两家豪族,宇喜多直家不算熟悉,既不愿意也不敢轻易与之接触,其中立石氏原本是赤松氏代官,浦上村宗以下克上吞并掉主家的领国后,便改而依附浦上村宗,但独立性极强。
比起这两家豪族,宇喜多直家更关心浦上军和星贺家的去向。
一路匆忙奔逃,来不及对东美作国的局势仔细了解,只大概知道在三星城附近的胜南、胜北两郡内,亦有强豪盘踞,或许便是因此才让尼子军无暇顾及自己等人,合情合理地推论下去,当是山名军并没有撤军。
宇喜多直接顿觉心安许多,亲自领兵袭击了胜南郡内东部的几处村落,抢掠了些钱粮补给,溃兵们的士气振作不少。
自胜南郡东部出,便到了英田郡。宇喜多直家奔以为在此地寻得友军的可能极大,不料从福田自井内一路行来,沿路的兵砦、庄园全都被人故意抛弃。
几乎没有遭遇大股人群,乡里的村落多半空荡无人,偶尔遇见,也只是几人到十几人不等的小规模的流民,显然是当地豪族打算以坚壁清野的方式,来抵御尼子军。
三浦夫人虽说同意行往备前国避难,但明显看得出来耐心正在被消磨殆尽,多次招宇喜多直家来到牛车旁侧搭话,牧良长的脸色也时常阴郁沉沉。显然是同样察觉出来英田郡内的情况,有些不对劲。
才过三平坂不久,於路上拖家带口的流民突然增多了起来。他们瞧见宇喜多直家一行乱兵驱来,腿脚还灵便的惊惧四散,跑不动的老弱妇孺则就趴伏在地,瑟瑟发抖。
岸本惣次郎拖了几名流民回来,仔细盘问才知豪族联军在郡东的医王山一带,同侵入美作国的播磨军混战,播磨军大败,到处都是趁机劫掠的浮浪和贼寇,听闻尼子军将至的消息,逼得本地百姓野只能扶老携幼,往附近山中逃难,试图躲避兵祸。
再追问美作军和播磨军的分别的豪族旗号,流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宇喜多直家纵去流民,召集众人商议,话还没说两句,便听见前方人嚷马嘶,流民惊叫奔逃。举目望去,只见不远出飞尘蔽日,估摸着至少有千人规模往这边过来。
身后的溃兵们顿时慌乱起来,放在往常,凭借地形可以钻进深山老林藏身,而今四周皆为空旷平野,半人高的矮树也无,却谈何躲藏?事到如今,宇喜多直家呼喝弹压,驱赶着足轻们环绕牛车列阵。
当先过来的有百余人,远远瞧见,都是一副蓬头垢面,狼狈不堪的模样。岸本惣次郎眼尖,偏头低声说道:“和泉守,是赤松家的旗号。”他过往曾带人去播磨国当过游势,当先就认出了来者的身份。
宇喜多直家点点头:“适才那几人说播磨军侵入,这必是其中一队军势。既是溃兵便不足为虑。”想了想,复道:“还不可轻举妄动,他们如此仓惶,瞧这飞尘阵仗,背后定有追兵。”
明石景季忧心忡忡,看了一眼自家跃跃欲试的侄儿,没有说话。
那溃逃的赤松军,远见宇喜多直家一众百余人立在那里,严阵以待,以为是前来拦截的敌军,登时大乱。跑在前面的急忙刹住步子,跟在后面的慌不择路,不明情况,全都收不住脚,与之撞到了一起,前后扑倒。一时间,哀嚎声,叫骂声四起。
这么一停顿,突然间便有十余骑从后抄来,刀挥枪捅,后背洞开的溃逃的赤松军败兵们纷纷血溅当场。有几骑武士见有逃远之人,便将枪横在马上,取弓劲射,竟也是多有毙中。
眼见这十余骑,追在赤松军溃兵身后大肆砍杀的模样,一种莫名的威胁感忽地涌上心头。宇喜多直家横行多年,什么场面没见过,上万人的合战也经历过不少,但这般精锐的骑马武士,当真少见的紧。
或许在关东州,骑乘良马,纵横驰骋地武士动辄千百,但在西国却是唯有大名、郡代家中的武士组成的马迴众内,才能寻见这等骁勇。
牧良长忧虑地看了看宇喜多直家,见他面色凝重,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不禁更加担忧起来。若是面前这队连儿玉党都颇为忌惮的马迴众,并非友军,那今日难保不会有一场殊死搏杀。
片刻功夫,这股百来人的溃兵便被彻底打散,七骑分出去继续追杀,另一拨则在一黑甲武士的带领下,冲着宇喜多直家这边本来。
宇喜多直家挥手止住想要拔刀的冈家利,自打马上前高呼两句。
那名黑甲武士见宇喜多直家等人并无敌意,也抛却从骑,独自驱马过来与宇喜多直家叙话。二人攀谈一会儿,那名黑甲武士便打马自回,宇喜多直家转身朝着后方戒备的众人招收,示意他们跟随。
待牧良长等跟上,才从宇喜多直家那里了解到,眼前这队规模不大的马迴众,正是一直苦苦寻觅的友军。领头的那名黑甲武士名唤市部堪二郎,隶属星贺光重麾下,
提起星贺光重,宇喜多直家当真再熟悉不过,对方所领百足众与儿玉党一样,同样是浦上宗景信用的武士团,现在任鹫山城主。不过美作国内的百足众,不论在规模上还是勇武上,显然都是远远逊色于东国武田家的百足使幡队。
早年星贺家与浦上家一样,都是赤松御纹众出身,后来审时度势也从属了浦上家。说是从属,实则独立性不下于美作国内其余豪族,时至今日,与浦上宗景的关系更像是联合而非主从关系。
这些时日为应对即将南下的尼子军,星贺光重不断裹挟扩充,及此时已经有军势五千余众,但其中精锐者不过数百。
这数百人有个名目,便是先前提到的百足众,以来区别其他羸弱杂兵。其中者不但勇猛剽悍,更都是世代追随星贺家的郎党,深得其信任。
星贺众光带兵在医王山下,大败浦上政宗派来袭扰美作国的军势,并斩杀敌军大将福原则高。
市部堪二郎作为百足众内的幌众,此前正是奉命追击逃散的败军,并搜寻重伤逃亡的高岛政秀。
“原来是星贺光重手下的百足众。”长船贞亲等人不免松了口气。
战国合战被几次几次都没甚大碍,只要这些郎党还存留,军势便能够重新集结,振作起来。这也是为何山名军被杀得大溃,却至今仍能够同尼子军对峙的原因之一。
同样,方才市部堪二郎追杀的那些播磨军,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杂兵,说不准还是浪人组成的游势,根本无关大局。
浦上宗景同星贺光重关系和睦,并迎娶对方的姐姐做侧室,算是将星贺家纳为一门众,此前星贺家也是出兵响应高天神城的军令。
由是市部堪二郎一认出宇喜多直家,当即便亲自引路,带回本阵。
星贺光重的本阵,就驻扎在友野原的三长川一线,除却其本队外,还有前来助阵的江见氏、新免氏等豪族军势,总兵力合计少说也要万众以上。
宇喜多直家等初到本阵,星贺光重恰好不在,市部堪二郎自有差事,便另安排郎党带着众人至一大营帐暂时等待。
冈家利过往也曾同百足众联兵,此次再来,却并无故人故军的熟悉感觉。宇喜多直家见这个美作国菅家党出身的武士,连连摇头,直道:“不对,不对。”至于差异在那里,他想了半天愣是说不各所以然来。
反倒是角南隼人低声道:“和泉守,方才从前阵至后阵一路走来,景观果然陡变,尤其是最前面的那一阵,似有一揆众的模样。”当说到“一揆”二字。面色忽然有些触动,眉头皱成一团,似是想到甚么恐怖的事情。
他的意思宇喜多直家明白。星贺光重将整个军势分做五阵,即前后左右中。其中左右两阵,分别是日笠赖房、原田贞佐等杂部屯驻,众人没经过,不好评价。但前中后三阵军势一目了然——前阵最差,后阵次之,位于中间的本阵最为精锐。
而实际上,单论兵力而言,前阵占据了绝对的数量。凭借多年合战的经历,按着营帐数,宇喜多直家估摸着前阵少说也有五千人,本阵最少,顶多千人到头。
前阵人多,但大多是临时收拢裹挟的流民、羸弱,战斗力很差、合战中的主要作用也无非是蚁附、填壕,宇喜多直家敢肯定,就算这些人死伤惨重,星贺光重也绝不会眨一下眼睛。
相应的,这些人的待遇也是极差,基本上每天两碗杂粮稀粥吊着条命,形貌与路上见到的那些流民无异。
反观本阵,景象完全不同。本阵的那些足轻虽说也大部分瘦削,但胜在顿顿饱饭,还时不时能因为胜仗,而加餐庆贺,士气方面完全不是那些脚步虚浮的羸弱杂兵能够比拟的。
本阵内就包括星贺家的“百足众”,这些郎党才是整个军势的支柱。这些郎党打没了,星贺氏的家名离断绝也就不远了。
后阵基本则多是以户聚居,显然是星贺氏庄领内的百姓,待遇虽不如中军本阵,却也是比外郡流民强上太多。
这种裹挟老弱出阵的手段,实际上很少出现在豪族的合战当中,毕竟哪怕是羸弱杂兵也是要吃饭的,数千名对合战几乎毫无用处地羸弱,聚集在一起,每天光兵粮消耗就不是个小数目,再者百姓都死光了,谁来耕作名田,服从劳役。
除了一向一揆,法华一揆这样佛宗军势,才会不计后果的煽动数以万计的百姓外,很少有豪族真的如此去做,星贺光重如此作为,也是无可奈何。
眼下美作国乱成一团,大量百姓抛家弃土的四散逃亡,豪族们为了抵抗尼子军,也焚毁农田,执行坚壁清野这种杀敌百自损一千的手段。
如果不对流民,加以收拢的话,等战乱平息下来后,庄领内就会出现空有名田,而缺少劳力的尴尬处境。再者大量流民浮浪,因为缺少粮秣也容易形成饥馑一揆,前去攻占豪族们固守的城砦,掠夺钱粮。
反倒不如将这些流民聚集起来,一方面扩充兵力,另一方面也方便在战后重新划分为租庸佃户。
能够提供劳役和赋税的丁口,从来都没有人会嫌多,否则尼子家也不会每次出阵都要大肆掠夺百姓,驱赶回出云国,充实因为合战死伤而造成的人口损失。
宇喜多直家一众人到本阵时,已经是哺时,又等了一段时间,及至日暮也为有人来通知星贺光重的消息,众人的面色很是难看,不管如何来说他们也都是有些出身的武士,更不用说这里面还有三浦贞胜的家眷和浦上氏的家老。
明石景季原本自持家老的身份,理所应当地认为自己进入本阵后,自当会被人奉为上宾,现在被如此冷遇,如何能够安做得住,数次借口“透气”,出到帐外张望。
宇喜多直家同样不快,眼下尚在与播磨军交战,他星贺光重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众人可以理解,但对方却也不能真个将自己这一干人等晾在这里不闻不问,甚至连口温水也不给喝,好在他城府深沉,端坐在帐内仍旧谈笑自若,甚至宽慰旁个。
三浦夫人虽然同样等的焦躁,但因为提前得了嘱咐,始终端坐在牛车内,没有下来半步,只是偶尔撩开窗帘透透气,让人本来带着的递些清水、野果充饥。
她现在可是宇喜多直家等人,借口逃离美作国的护身符,决不能落到别人手中,这处大营内鱼龙混杂,说不准便有心向尼子军的豪族,由不得他们不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