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喜多直家派往最外围的守军,本就是些羸弱杂兵,缺衣少甲不说,士气更是低落。
见得军中大将浑身鲜血的狼狈逃回,本就是惊惧莫名,这回蓦然遭受突袭,那里能够来得及抵挡。
只听得“刷刷刷”之声不绝於耳,却是不知有多少箭矢,几乎不分先后地射中了他们,惨叫声随即而起,栽倒栅门口哀嚎不已。
乌云中滚过的闷雷,尖锐的惨叫,混在一起,将整个北门处尚还不明变故的守军彻底惊醒。
领队的清水宗长抓住栅垒中守军多有伤亡,不知敌踪何在的空当,一叠声催令郎党,十几名郎党背弓挽刀,两人并列,跳荡而上,挥刀猛力砍杀,直接将栅门夺下。
马场职家眼见颓势无法挽回,只得抛下垒内的二十几名杂兵,独身继而往五十步外的第二道壁垒逃去,仍由他们被尽数砍杀。
山下向上猛攻的中岛辉行,为报被儿玉党这帮贼寇多次击败的耻辱,同样是催促部众搏命,两相会合后,将山道处的埋设的鹿角拒马、堆积的挡路乱石移开,便往山腰处的兵砦发动攻势。
今夜攻山,儿玉党因雨夜疏于防备,开战确实顺利,然而也正如他之所忧,在清水宗长为首的破袭队,凭借破袭之威,势如破竹的夺取几座栅垒后,便被死死拦截在了山腰处的兵砦,寸步难进。
山腰的这三个木石垒塀,各有约三十来名守卒,互为掎角之势,封锁住登山道路。
因为前几座栅垒内的守军拼死阻挡,为他们布防争取了一定的时间布防,做好了充足的准备,纷纷撑起木楯,接连抵住了两波强弓劲矢,之后推动滚石、檑木碾压下来。
清水宗长力大,即便雨夜攻山仍旧披了大铠,带着一二十个重藤弓手再度翻过第二道栅垒,正好向上拼杀,仰脸看到木、石落下,忙不迭急往后退。
有两个反应慢的藤弓手没能及时退回到第一个壁垒下边,被木、石击中,一个被砸中胸腹,一个被砸中了头,立时横死当场。
虽有清水宗长躲在栅垒后面,这些个滚木、檑石没能继续向下滚落,可对面已然严阵以待,再往发动冲攻,必然还是要被似方才那样击退,一时间北门处难以为战。
马场职家厮杀半宿,坐在地上呼呼喘息,结果一名守兵送来祛寒的干辣椒,塞进嘴里咀嚼几口便吞下肚,看得周遭几名儿玉党足轻很是惊讶。
这干辣椒是让他捏碎以后,擦拭身子取暖的,却不想马场职家理会错了,直接给吃了下去,辣子在胃里一阵灼烧,
带上来的热气,让他觉得舒适许多,不过随即又变得愁眉苦脸起来。
宇喜多直家赏罚严明,只要肯用命,从来不会在恩赏方面有所短缺,不过反过来,丢失城砦的罪责也是很大,一想到自家连丢八砦,马场职家便觉得头痛欲裂。
先前折损百人,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三十捆打,连躺了数日才算勉强下地行走,这回死伤两百人,估计战后要被拖出去活活打死了。
想到此处不免得大声咒骂,愤恨这中岛辉行这厮怎么专门跟自家过不去。
这咒骂声随即惊动悄悄摸黑匍匐的敌军,误以为暴露的藤弓手,立刻起身开弓,招惹一阵箭矢。
两三名靠坐在垒塀上的足轻应声倒地,反应过来儿玉党守兵,赶忙抛石坠下,声震隆隆,碾过遍地的尸首和重创垂死的伤兵,砸中已经拔刀冲上的备中兵。
遣下山去的长足众,终于回报,东面的江岛渡口也丢了,“小人远远观看,幡旗密布,同时西面的村落内也是一样,人数似乎更多,似是本阵所在。”
“可有从海上而来的敌军?”
“没有,渡口已经失陷,我军乘船退往江之岛,敌军正在布置沟堑,设栅防备。”
江岛渡原本是座海岛,只不过随着穴海渐退,这才逐渐与陆地相连,每次退潮之时,部分浅滩便会露出於岸,海水仅没膝盖,常人步行即可通过。
今夜恰好是退潮,长船贞亲见状不妙,赶紧命人先将船只退往海岛,随后领兵断后,涉水退走。
“三面派兵设防,庄为资这是想将我等笼困在山中。”明石景季虽然军略不行,但是纸上谈兵的见识还是有点的,不免纠结万分。
冈家利说道:“和泉守,我愿带兵出阵将渡口给夺回来,会同刀匠反冲敌军一阵,必能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这次夜袭,更像是临战之前的袭扰疲敌之计,交战半天,从传回来的军情中可以得出,来袭的备中兵的确精锐,人数却并不算多,本阵军势尚未出动。
宇喜多直家心念电传,明石景季、冈家利两人所说不无道理。
幡旗密布,却又不主动出击,江岛渡口那处的敌军或许是疑兵,军势实则不多,毕竟庄为资还在同三村家亲对峙,未见得真敢抽调数千之众前来围攻。
但是也很难说不是庄为资在故作疑阵,布下连环圈套,用计赚出一部分儿玉党兵力出城往攻,江岛渡口平坦,包围设伏自然是要比冒雨攻山来得省力的多。
想了想,还是否决了冈家利所言,传令:“着令马场职家率众趋行,夺还山中旧砦,重新布防,将功赎罪。”
又对明石景季说道:“夜黑风大,雨势急切。我军守山已是吃力难当,万万不可派兵轻动。飞驒守且代我巡视城内,安抚人心。”
明石景季见自家留在城头,派不上什么用处,便就领命而去。
龟山城毕竟废弃多年,城头上望楼多有残破,虽然这两日得人简单修补,仓促间难免无法做到完好如初。
乌云压顶,闷雷滚滚,密集的雨点好似瓢泼一般坠打而下,大风一卷,掀开望楼上方铺盖的一处草席,积水哗啦落下,倒灌倾泄而入,溅得人满头一身,冰寒入骨。
一转眼,望楼内陡然暗里一大片,火把被雨水浇灭。宇喜多直家纹丝不动。
远处山下敌军的本阵方位,山中兵砦、防垒内的点点火光,也是明灭不定,甚至有得已经彻底陷入黑暗之中,只有隐约传来的声响,还证明着此处尚未沦陷。
随着户川通安的厉声呵斥命令,足轻们反应过来,赶忙一个接一个的将火把再次重新点燃,安放在避雨之处,维持着呈上的明亮。
但在这风雨之中,这光芒犹如海上孤舟一般,飘荡起伏,似乎随时,都有可能会熄灭。
能够防雨水的油布拉扯起来,用竹竿支撑起来,在不影响视野的情况下,尽量将望楼包裹严实,防止火把再突然受潮熄灭,往墙垛口堆放滚木的杂兵,脚下一个没站稳,直接栽倒掉下城去,摔得半死不活。
可是眼下却无人去管,这雨太大了,哪怕是站在那名杂兵附近的人,都未发现少了一人。
城楼上积深深一层的雨水,沿着排水沟槽,泊泊泄往城外,从上往下看,城墙上仿佛挂上了一层小瀑布也似。
寒风凛冽如刀,冷意逼人。户川通安让人取来件干净的阵羽织,为宇喜多直家披上,在望楼避雨僻风处升起篝火,担忧地道:“这么大的雨,马场美浓守再是骁勇,恐怕也难以克敌得功。”
宇喜多直家缓缓道:“大雨虽然对合战不利,可敌军比之我等,更为困窘。事到如今,无非是看那方先承受不住了。”随后又道:“眼下风势,尚还顺山往下,对于备中兵的仰攻尤为不利。”
话音未落,又是一道闪电劈开雨夜,山峦、孤城,在黑暗中一闪而逝。山下处的火光彻底灭了,敌军设在大田垣砦内的本阵,再也找寻不到。
宇喜多直家忽想起一事,他转头问户川通安:“你说长船贞亲那处是否已经派船去川上郡,向三村家亲求援?”
方才他让粟井晴正携带的书信,其中最为重要的一条嘱托,就是再派快船出海,去鹤首城求援,唇亡齿寒的道理,三村家亲不会不明白。
儿玉党败亡对他也没有任何好处,尤其是尼子晴久刚刚击退毛利元就,分兵三千进入备中国的情况下,他相信对方应当比自己更需要盟友相助。
“不曾得回信,不过哪怕没见到文书,刀匠他也当是会主动派人求援才是。”
宇喜多直家想想,心中乃安不少。
三村家亲虽说远在鹤首城,纵然愿意发兵前来援救,中间还隔着猿卦城,远水终究解不了近。
可只要对方能够知道此事,派兵有所动作,就足以上接到消息的庄为资投鼠忌器,不敢跟儿玉党久做纠缠。
透过雨幕,他将视线风浪汹涌的濑户内海,以小早船的速度,两三个时辰,足够将消息送给对方,现在无非是全力备战罢了。
宇喜多直家心中盘计:“只要强硬击退这股上山敌军,让敌军知晓儿玉党绝非短日可破,这事情便就还有转机。”
哗啦啦的雨水像是天河倒灌一般,棚户也遮掩不住。雷声闷滚、风助雨势,卷开周遭竖起的油布,劈头盖脸的横扫入内。
宇喜多直家踞座而立,仍由其冰冷的雨水顺着大铠的缝隙,淌入甲内,湿透了内里的直衣,众人见他不动,均不敢闪身躲避,也都是跟着硬挨了一身风雨,几个体弱的顿时忍不住地直大哆嗦,咬紧牙关,一声未敢吭处。
他们躲在棚户内尚觉得难以忍受,那站在墙垣之上戒备的足轻,在山中壁垒内厮杀的兵卒岂非更加要命,因而即便未得军令,却无人出声抱怨。
风高雨骤,惊雷掣电。一股肃杀之气弥漫山林。当此气氛,勇者为之振奋,懦夫亦鼓舞气壮。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过了一瞬。乌云轻微地开始翻涌,继而,听到了滚滚的闷雷声。
宇喜多直家撑目极望,只见林盖之下,旌旗招展、人流涌动,方才传来的雷声半是天威,半是两军将士队中传来的阵鼓催擂、摔钹鸣响。
仿佛建御二神角力,滚雷声骤然由小变大如山崩地裂,狂风横空,倒捲天潢飞雨,山林为之摇晃,城砦为之震动。
马场职家手持三尺长短的铁杵,虎虎生风,反手砸在一名敌兵的头上,也不管死或未死,拽住对方衣领直接推下山道,脚下的碍事打滑的草鞋也被除去,身上大铠也被卸掉,仅披轻便灵活的牛皮革甲,便就如此当前拼杀。
跟随在身后,在陡峭山道中往下厮杀的援兵,多半也都是赤脚袒怀,手持短刀、杵锥的倭寇。
他们都是宇喜多直家派人去海上摇来八幡旧党,能被派来厮杀的更是亡命贼徒,出阵前见得堆在面前的那一箱箱永乐钱的赏赐,各个都红了眼,当下就择出百名勇悍死兵。
这些倭寇虽然贪财轻死,却深知钱财虽好,留命花受才有用的道理。
他们常年在海上劫掠,习惯在这种狭仄,仅容两三人并肩地方厮杀,穿不穿衣甲,用处显然已经不大,飞跳船艘,根本无路可退,任你甲坚刀快,不分胜负,休想退后半步。
因而都是两三人合力,一人抬楯遮护,另外两人埋头戳刺,寸进而行。
儿玉党自上追击,时不时有人,因刹不住脚步,或是身中流矢,顺着山道滚落敌军阵内,撞翻数名滑倒在地仰头拼杀的备中兵,随后就是不分敌我的乱刃相加,将同样难分模样的伤兵,砍得血肉模糊。
双方数百兵卒,沿着这条蜿蜒绵长,好似一眼望不到头的窄道,恰如同催命的黄泉坂道,又好似直通八岐大蛇的奈落之口,在这反反复复的争夺不休,尽皆搏杀中啖尽这些生人厉鬼的性命。
清水宗长同样勉励催战,根本不愿后退半步,不断向派人向后方指挥的中岛辉行请求援兵,想要一举杀上山去。
乱阵拼杀,直到东方渐亮白昼,方才罢手。
终于还是清水宗长先支撑不住,不及马场职家凶悍亡命,在接到本阵军令后,他与中岛辉行二人这才收兵回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