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宇喜多直家认识,明石景季也知晓。大家都是备前国内的武士,又一同在浦上家奉公,岛村盛实有一位侄儿名叫岛村八郎景信,号称有一骑当千之勇,常年负责向播磨国方面的攻取。
当初没有将其带去美作国出阵,正是出于担忧邑久郡可能会遭到袭扰,所以留下重将镇守。
原本宇喜多直家不愿前往美作国涉险,想要留守国内,结果受到岛村三人众暗中作祟。
岛村景信身高魁伟,放眼看去竟然比宇喜多直家还要高上一头,足足有六尺三寸高下,豺目猿臂,膂力过人,同样精擅骑射。
岛村景信既然勇武,自然是深得岛村盛实、浦上宗景的重用倚仗,日常待其甚厚,配给千众精锐常备,作为独立的侍大将。
往日在播磨国内合战,征讨赤松三十六党国人众,岛村景信从来都是败少胜多,自然免不了养成了威服自用,骄横跋扈的习气。
看到宇喜多直家上前和自己见礼致谢,他也是纠纠而立,倨傲自得,随口敷衍两句,就转去同明石景季寒暄。
这种大为不惭的举动,顿时惹得儿玉党内的武士忿怒,自从征讨备中国以来,还没有何人敢如此嚣梁跋扈。
宇喜多直家对此一笑而过。这种鲁莽武夫好对付的很,真要取其性命,派一柔弱女子怀刃,即可将之讨死床榻真正难对付的,恰恰是中山信正这种老奸巨猾之人。
此回中山信正亦是将女儿高桥姬,也就是宇喜多直家妻子也一并带来,两相见过面后,淡漠无言,毫无久别过后夫妻重逢喜悦。
这也不值得奇怪,两人本就是武家联姻,互相之间并无分毫情谊可言,成婚以后,宇喜多直家长久在外出阵,不是在美作国山道间杀人越货,就是扬帆於濑户内海,总归是不会回来相见。
这与性情容貌无关,单纯是厌恶与妻子的出身罢了。
儿玉党军势在前引路,一行人迤逦入城。岛村景信的军马却没进城,暂且驻扎城外两里处平野,待附近兵舍收拾妥当,自有人出面安排。
看到队列城门内外的奉公武士,中山信正大为赞许:“精锐!精锐!一看就是久经合战,百战余生的悍勇郎党。各个坚甲利兵,不但武备精良,便是随便一人,也称得上勇武。景信侄儿你且来看,儿玉党内的这些兵卒,比起你带来的那些常备部众,也是毫不逊色。”
这数百一领具足武士,都是精选挑出,比之寻常足轻自然远胜许多。岛村景信道:“备中守说得是。宇喜多和泉守练得一手好兵,我亦是佩服得很。”
宇喜多直家原本策马在妻子高桥姬的轿子旁边,听到走在前方的两人交谈,谦虚逊让,连道过誉了。
中山信正摆手:“三郎总是这般谦逊,你我翁婿之间,还用的着如此么?如今家中凋敝,正该需要儿玉党这样的精锐,振旅夷贼,雪耻平恨才是。”
振旅夷贼一语,出自当初源义经献俘镰仓时,被关东兵阻拦至腰越驿内,不得许入,无奈寄送书信於大江广元,自诉悲泣:“义经振奋军旅,代公方征讨之劳,上夷国贼,下雪家耻,心窃其褒赏,不图忽蒙谗言,旷日於此,莫以自明。”
乍一听,似乎是在说浦上家现在正需要儿玉党这样的精锐军势,相助平乱回味细想,似乎又有些些别的意思。
莫以自明、莫以自明,这时候拿此来比喻,究竟是何意思?
城中御馆内,早就备好的接风洗尘的酒宴。中山信正等人连日乘船过海,从江岛渡浦上岸后,马不停蹄,急匆匆地赶来了经山城。
因此宇喜多直家也不值得开宴,先请他们去沐浴安歇。
中山信正精神抖擞,见儿玉党内主要武士都在,那里肯去,当下就以主公判令为重,不可拖延为由,站在御馆大广间。
从怀中取出文书,宣读浦上宗景的判令,大肆嘉奖。宇喜多直家报上的诸人功劳,全部允诺给赏。
虽然只占据备中国三郡之地,还是直接设立南备中守护代官所司,辖治都宇、洼屋、贺阳三郡,虚代浅口、小田、后月三郡。
以宇喜多直家为“南备中守护代,兼领都宇郡司,凡在所属,并听节制,督领诸家豪从军势。”
允许他自任城代以下的役职,明石景季被划入宇喜多家的寄骑,出任仕置笔头,洼屋郡司,负责东备中领地内行政大权,主计役课。
守护代兴起於幕府封藩体制,因为大名需要时长参觐将军,或者如细川、赤松等大名一般,身领数国守护令制,无法有效管理封地的时候,就会设立守护代官所司,来进行在地支配,缺点是因守护代势力容易过大,时长会趁主家衰弱动荡的时候,发动谋叛。
於是在室町幕府八代将军,有着“万人恐怖”之称的“恶御所”足利义教,在永享年间为扼制住镰仓公方、关东管领上杉氏以及大内、山名和细川管领的势力扩张,於是以幕府的名义大力扶持守护代,鼓励这些在地守护代官发动叛乱,削弱守护大名。
各家大名为了应对不利局面,於是动手拆分守护代的权利。效仿幕府的管领制度,将守护代官所司,拆分为主帐、主税、主计三分职役,分管军势、赋税、劳役,互相牵制。
比如原本细川家设置的南备中守护代所司,就是上野、石川、庄氏三家豪族分别管理,三分权责,并且由上野、石川两家清和源氏的武家,轮流担任南备中守护代之责。
如果不是细川家爆发内乱,再加上备中细川家绝嗣,管领主动放弃备中国的支配权,庄氏绝对没有办法,在短短三十年间从管理人口的主计役迅速崛起。
当然眼下南备中守护代官所司,并不与浦上家直接接壤,这个制衡只能说虚有其表。
明石景季一个虚有其名的文吏奉行,手中无兵无权,甚至连钱财都没有多少,根本无力掣肘,甚至所行诸事,都要得到宇喜多直家允许才可成行。
长船贞亲、冈家利、户川通安、马场职家四人拔擢为足轻大将,章赞城代役职,其余军中武士也都各有钱财赏赐。
给宇喜多直家三纹稻置金符、章纹印信、给长船贞亲四人银符状、足轻大将及城代任书。又有数十铜牌子,交由宇喜多直家发给儿玉党内奉公人和番头等军官。
先前宇喜多直家所取任免,全都出由己心,并没有得到浦上家的任命。
现在发下这些符信,代表着占据东备中三郡的合法性,得到了浦上家的认可,间接得到了幕府的承认,并非是私自占据郡领的恶党一揆。
虽说如今幕府衰败,朝纲不振,可仍旧是掌握天下大义的所在。
否则尼子晴久也不会先求取十一国守护役职才敢大举东进关东北条、长尾、里见等大名也不会为争夺管领和镰仓公方的控制权,打得不可开交,还不是想要挟持大义,才能名正言顺地号令群雄。
取出一大叠各色盖好各种朝廷印章的空白告身、敕牒,对照诸将的功绩,分别委任正式的官位。中山信正不嫌繁琐,亲自为众人列上家名苗字,籍贯出身、年甲等等。
宇喜多直家的官位从正七位上的和泉守,被表举升迁为从六位下的兵部少丞,原本的和泉守官位仍旧兼领明石景季则从飞驒守转为从六位上的监物正,其余人等也都各有叙任官职。
这种空白告身,每年朝廷都会向地方强势大名发卖一大叠,好来筹措发给公卿们的官饷,而地方大名们也利用朝廷大义,将委任官职当做一种嘉奖有功家臣和国人的手段,毕竟统一强化集权的战国乱世,不可能大肆封赏土地,只能退而求次,用官爵来恩赏笼络。
填完后,将复件发给诸人,原件派人驾船快速送回高天神城,然后再由浦上家的上洛队伍转呈朝廷和幕府。
从此以后,宇喜多直家便算为正式登录报备的朝廷官员,半个货真价实的六品兵部令制官。
中山信正带来的委任告身很多,剩下百十份授予下级武士的杂项官职,通通交给宇喜多直家,让他自行决定任命。
宇喜多直家粗略翻看,这些告身下盖的大印,皆是京都朝廷的告身之印。
换句话说,都是些不值钱的朝廷虚位,六卫府的兵卫职衔,或者是八部省内的下役吏为主,寥寥可数的十几分“清贵任书”,只有他和明石景季二人拿到了幕府问注所的郡司案命文书。
这也正常,毕竟朝廷势弱已久,卖官鬻爵的传统由来已久,镰仓幕府时就开始捐纳,旧疾成风不足为奇。
幕府公方虽然衰败,但管领和其家宰把持的幕政却仍旧强势,轻易不肯授予问注所的案命文书。
浦上宗景肯将这份来之不易的守护代委任状发下来,除了是对宇喜多直家这位拥兵近万的强势家臣,进行笼络外,就是想要借助幕府所剩不多的威仪,来确认对南备中的支配权。
幕府公方三番五次被权臣追放,落魄流浪近江,寄食僧院之内的行径,在浦上宗景等大名看来,的确好笑的很,并且心中鄙夷不屑。
可对郡内的小国人们来说,仍旧具有很大的号召力,这也是为何上野高秀听闻主家要屈从三好长庆,直接发兵作乱为何南备中各家豪族仍旧心向细川管领的原因所在。
中山信正抚须,笑道:“家臣而有权自发任命城代以下役职的,我浦上家里可是唯有佳婿一人而已,可见主公对你的信爱……”
这话说得其实不对,浦上宗景这些年来虽然强化家法,收拢备前国内的权利,但始终难以全面压制住,当初拥立自己继承家业的那些权臣。
至今备前国内许多番役、代官仍旧是岛村三人众和明石家的党羽,东备中道路阻塞,往来不利,适合做藩篱援军,暂时还无力将之纳入掌控内。
浦上宗景这样做,有形势需要的原因在内,形势如此,就算他不如此做,难道宇喜多直家就不会自行任命人手么?鞭长莫及之下,高天神城根本无法管束。
既然如此,倒不如索性下放权利,衬得大方,只要大体平衡住三郡内的城代,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限制南备中代官所司内的局势,互相牵制下,不虞出现大乱子。
对此,宇喜多直家心知肚明,面上仍旧作感激涕零状:“主公深情厚恩。三郎无以为报,唯有尽信竭力,忠勇奉公。岳丈回去后,请将小婿这番心意,禀告给主公听知。”
中山信正哈哈大笑,将他搀扶起来,道:“老夫今来,乃是为送三件大喜,一件霉事。官身是一喜,另外两喜,一件霉事,三郎机敏过人,可能猜到为何?”
宇喜多直家心念电转,想到明石景季那封被自己截获的信使手中,从高天神城传来的密信,心中立刻明悟,沉毅答道:“小婿驽钝,不敢妄加揣摩主公的用意,恳请岳丈告知。”
中山信正进城时,带了十几辆大车。
宇喜多直家当时就有留意,思忖无非赏钱。此时见旁边的兵卒得了吩咐,伸手掀开布罩。车上整整齐齐摆放着许多箱子,抬下来,摆放庭院内。
命人打开,前几个或盛金银钱财,或装绫罗绸缎,后边的几个箱子内,则是装着铁炮、火药。
宇喜多直家大喜过望,钱财布帛倒也罢了,这铁炮、火药可是儿玉党现在正紧缺之物!
中山信正点出清单,念道:“金银各五百两,上好永乐钱千贯。富士锦缎三十疋,阿波铳六十杆,火药两百斤。”拉着宇喜多直家前来查验,笑问道:“老夫听闻你正在想方设法的搜罗铁炮,便进言请主公从军中调拨,不知这六十杆铁炮,可足够使用?”
太平记物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