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朝节——取万国来朝之意,万朝前夕的洛阳热闹非凡,坊市上来来往往的车马行人来自四面八方,因人土风情不同衣着打扮又各有不同。
阿泰木到达正平坊,雪尚未下大,不算宽阔的巷道上,零星能看见三两个行色匆匆的路人。
相比于金碧辉煌的皇宫,他更喜欢游走于无拘无束的瓦市坊间。这里的粉墙黛瓦,日暮炊烟,虽然比不上西庭的长河落日,大漠孤烟,却也没有阿虞我诈,明刀暗箭。
平凡人朴素而艰苦的生活,于他这种人而言就是世外桃源,他可以是刀可以是盾可以是牛是马,唯不能是普通人,因为他要守护的人生活在云端,而云端之下,一不留神就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国子监就在正平坊东南角,占了坊间的四分一;比它对面乐和坊的国子学晚了几十年,国子学中多是士族大家的子弟,而国子监里最不乏寒族新贵。
两院的学生表面上互相恭维,暗底里却相互鄙夷。年长的学究们,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固执地认为本家的学识和作派较对方更胜一筹,日子久了,两院的儒学生主动各自站队,将学术问题升华成了党派斗争。
缠绵病榻的皇帝,被夹在老论和少论之间,常常进退维谷,焦头烂额,身心疲倦。于是他来了个金蝉脱壳,将学术名望最高的王佑之弄来了洛阳,美其名曰:佑之之才,文可运筹帷幄,武可安邦定国,青年才俊无不仰其德,天下士子无景其行,特迁王佑之为两院院士,开科拙考,揽天下英才而教之。
琅琊王氏、陈郡谢氏、河南裴氏、兰陵萧氏乃东庭望族中的望族,然而望族之中以头名状元,科举出仕的仅王佑之一人,祖孙三代皆科举出身,又同朝为官的,便只有瑯琊王氏。
王佑之就像一只特大号的鸳鸯火锅,将太子学和国子监两边的焦灼的料理,烩成了红白分明的一道佳肴。宫里的皇帝每每举箸,都赞叹不已。
皇帝一高兴,就责令太子每月在国子学和国子监各待十日,一来可广交师友,二来可彰显天心公正,雨露均沾。
可这些时日,“天心”明显是偏了,因为王佑之的两个公子都入了国子监,而与他们自**好的太子殿下在本该呆在国子学的日子,也呆在了它的对面。
阿泰木令人将马车拉到正平坊与宜人坊间的空地上等,自己则站在国子学的柱廊下,目不斜视得望着国子监的大门。
他听见到本国子学的儒生们在讨论学术问题,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国子监的是非,话题进一步延伸就拉扯上了他的主子,他使劲地扒拉着耳朵,似乎想将那些不中听的话全扒拉出来。
儒生甲道:“你说太子是不是也太不懂事了?放着秦博士的课不听。偏去了国子监,秦博士的成均馆多少人想进都进不去?他到好,说走就走,像什么样子!”
儒生乙云:“依我看,他来两院学习,也不过是装装样子,走个过场。倒是敦化和导证,人品学识令人钦佩。”
儒生丙道:“我看也不见得,还不是因为他们出身好,才令人不得不高看一眼。”
儒生丁道:“你这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出生好?国子学中谁出生不好?就是对面国子监里的生员,虽说出身比我们是差了点,可也不能说不好。再说人家敦化,不仅出生世家,十五岁已是同进士出身,脑子聪明,武艺好得连裴将军都称赞不已。王导证十四岁,就中了举人,你拿什么跟人家比?你能上国子学,都算是承蒙了祖宗的庇佑。”
打趣的话,说得众儒生哈哈大笑。
儒生甲道:“我听说太子殿下与导证同岁,三人是发小,自瑯琊郡时便同出同进,比自家兄弟还亲。”
儒生乙道:“可不就是自家兄弟,敦化的祖母是故长宁公主,怎么也算是表亲。再说太子又是独子,能不和他们亲近?皇后是外族,太子又与外戚如此亲近,难怪汝南王不喜欢这个侄子。”
阿泰木听得百不耐烦,将指关节掰的噼里啪啦作响,非议皇家他管不着,非议皇后那可是犯了他的大忌。
他忍着眼前细皮嫩肉,手无缚鸡之力的儒生们,努力不去看他们像娘们一样纤细的脖子,他这双手是用来杀敌的,万不能用来摧花折柳。
适时,国子监大门开了,阿泰木走向前去,壮硕的身姿,将四个鸡零狗碎的儒生撞得东倒西歪,面面相觑,敢怒却不敢言。
先出来的是今年新进的儒生,一个个雪白粉嫩,模样稚嫩,万不是西庭女孩喜欢的类型。
再出来一批,看打扮应该是高阶的儒生,模样长开了些,总还是缺了点阳刚之气。
只到看见司马瑞和敦化兄弟出来,他才觉得眼前一亮。这才是男人们该有的样子吗!司马瑞身着一袭雪貂绒大氅,金发束冠,剑眉高挑,此刻,他眉眼含笑,笑达眼底,似乎能融化这周围的雪气。
敦化则是黑丝绒斗篷,同样浓密得如同黑丝绒的般的头发,以一玉冠高高束起,模眉冷峻,不苟言笑。
导证却又是一番不同,手捧书卷,纶巾束发,眉眼温柔,只有熟悉他的人才知道,他温柔的外表下,掩盖着睿智冷酷的头脑,犀利如刀的言辞。
虽说三人才十四五岁,风度气质已经是人中龙凤。尤其是司马瑞举手投足间比两个公子更多了几分天朝威仪,皇家尊荣。
阿泰木觉得他的小主人的模样与其说像皇帝,不妨说更像夏皇后,泾渭分明,硬朗挺拔,像极西庭沙地上的巍巍白杨。
司马瑞一见到阿泰木就知道是皇后娘娘等着见他,遂拜别王氏兄弟,登上了回东宫的马车。
纷纷大雪从天而降,从定鼎门到金水桥宽阔的涌道上,川流不息的车辆,在地上留下了纵横交错的辙迹。
马车经过太仆寺的时候钟声响起,原本平静的街道,鸟雀四起,阿泰木习惯性得将手搭到了剑上,他敏锐的觉察到了今天的气氛有些诡异,他环视四周,街道多了些陌生的面孔,看穿着打扮竟像是西庭人。
他吹了声口哨,四面巷子便涌出四十多彪形大汉,在马车周围隔出了一道密不透风的人肉屏障。
马车没有停顿,继续前行。车里的司马瑞还是明显感觉到周围的异常。他隔着帘子问道:“阿泰木,我们能赶上母后设宴吗?”
阿泰木的声音传来:“主子放心,绝不能耽误您和皇后共进晚餐。”
司马瑞摩挲着指尖的扳指,道了声:“你做事我放心。”便闭上了眼睛,长长地睫毛,掩盖了眼底的冰凉。
马车继续前行,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偌大的街道只能听见,车轮滚动的声音。
马车过了修文坊,远远看到护城军自积善坊过了长街,向尚善坊去了,街上的人群这才又重新活跃起来。
人性就是这样,光明的大殿上的人们最是躲不过藏在黑暗的角落里的阴险窥视。只要最坏的事情没有发生,对他们来说就是岁月静好。
马车驶过金水桥,一道,两道,三道,终于进入了御林军的羽翼之下,东庭王朝的正门——端午门。
马车里传来司马瑞的声音“阿泰木,走左掖门,今日就直截去椒房殿吧。”
入左掖门,阿泰木屏退左右,太子的贴身太监齐槊早已在门口等候多时,见司马瑞过来,忙叫步撵。司马瑞却不上去,转身对阿泰木道:“阿泰木,你陪我走走吧。”
阿泰木知道这不符合规矩,对齐槊耳畔说了什么,齐槊忙带人进去,清退了一干宫女。
清净的东宫,高高的宫墙,雪花飘落无声,长长的甬道上,留下二行足迹。
司马瑞道:“阿泰木你怕吗?”
阿泰木摇头:“不怕,阿泰木无亲无故,孑然一身,有何可怕?”
司马瑞回头看他:“可是我怕,我怕我会失去你,像失去苏木一样……”
阿泰木的心突然软了,不知是为了英年早逝的苏木,还是为了这个还记得苏木的公子,一时竟不知如何答话。
司马瑞习惯性地抚摸着手上的扳指,冷笑道“算了,苏木如果还活着,断不愿见你我如此窝囊,你带人去查,人手不够时可以通知裴元庆。”
阿泰木道:“属下明白,属下,这就带人去查。”
司马瑞道:“不急,谋定而后动,万不要打草惊蛇。”
过了东宫殿便是御花园,这一路梅花绽望,香气扑鼻。一阵风来,两人之间的金戈之气荡然无存,正如诗中云: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司马瑞拈着肩头的落梅出神,冷不防被一个鲜活粉嫩的肉团子击中,他皱起了眉毛,不高兴的看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不知哪冒出个见六七岁女娃娃,竟和司马瑞撞了个满怀,阿泰木出言训斥她道:“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冲撞太子大驾?”
女娃娃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圆圆的脸蛋,白白的皮肤,也不见她害怕,女娃娃冲他吐了吐舌头。
阿泰木也不曾有兄弟姐妹,面对此种情况,手足无措,咣啷一声,拔出大刀,吓唬她道:“快说,不说,就把你扔出去。”
女娃娃显然被他的阵式给吓住了。她向司马瑞身边凑了凑道:“哥哥救我,他是坏人。”
司马瑞好奇地俯下身来,想看看这个敢叫他哥哥的小女孩,是什么人。
看清她的样子,不是宫女,后宫子嗣单薄,他也没有什么庶出的姐妹。小时候,也曾经央过母后再为他添个妹妹,可母亲总是不搭理他。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掸去女娃娃头上的雪花,道:“你是谁家的小孩,为什么在这里?”
小女孩将手臂打开,两人这才看清她怀里抱了只雪白干净的玉兔,兔子太小,刚刚睁眼。
司马瑞捏了捏兔子耳朵,笑着对阿泰木道:“原来是姑母的客人,看来是我们唐突了佳人,走,哥哥们送你回去。”
话音刚落,迎面就来了个十七八来岁女官,束冠络婴,从服饰看,应是弘文馆的女博士,她也不拘谨,对着太子,行礼了一礼,落拓大方地对他道:“不敢劳动太子殿下,妾这就带她走。”
阿泰木一见是她,惊讶道:“原来是小荀娘子,这娃娃莫不是……”
荀葟向阿泰木点了点头,向司马瑞的行揖道:“妾弘文馆女官荀葟拜见殿下,拜见待郎,妾看管不力,令云初冲撞了殿下,请殿下责罚。”
司马瑞怔怔地看着身边的小人,只觉得眼前这一幕荒诞不经,原来桑云初——他未来的皇后——还是个孩童,而她此刻正像个糯米团子一般,偎在他身边。
他皱眉,不着痕迹的后退了一步,对阿泰木说:“走,去椒房殿找母后,这婚事实在是太不像话!”
荀葟看着司马瑞远去的背影,满腹忧愁看了看立于雪中,不明所以的桑云初,直到小娃娃过来牵她的衣襟,奶声奶气道:“小姨,哥哥为什么生气啦?”
她才缓过神来,温柔地拉过她的手,慢慢向宫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