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
有人在帐篷外出声。
“进来吧!”
文主簿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钱老夫人瞅了瞅,心知这三人是要商讨事儿的,知趣起身离开。
钱县令并不是个爱摆官威的,对自己手下的人更是和蔼,手一挥就请两人坐下。
王县丞瞅了瞅身前的小板凳,又看了看钱县令豪放的姿态,似是想说些什么。
文主簿毫不在意地坐下了,因为他的个子比较高,坐下后两腿只能大大张开弯曲着,两胳膊搭在膝盖,脖子挂着汗巾,配皱巴巴的表情,看起来甚是不雅。
王县丞忍住开口的欲望,拍拍裤子,慢吞吞地坐了下去,两腿并在一起,朝着左边扭,端庄是端庄了,可边两个男人看着,总觉得怪怪的。
王县丞继续说道:
“这六千余人中,有五千四百七十人为县城本地居民,六百五十一人为县城下五个乡村的百姓,还有一百一十一人为途径本县的外地人。失踪人口暂时难以全部确定,按照县志人口记载的数量来看,估计在一千人左右。”
“下官方才现已按照人头数量,发放了第一批的粮食和水,先前县衙里收来的粮税,加大人您后来自个添的,大概还够撑十五日。”文主簿一板一眼地补充道。
“唔,还是有些少了。”钱县令揉了揉眉心。
王县丞:这还少,天啊!这可是一城的百姓!都靠咱们给养着了。什么叫做“衣食父母”,管吃又管喝,这简直是六千多人齐声唤爹娘啊!
表面却不动声色:“大人说得是,所以这半月之内,我们要尽量将百姓转移至附近其他县城。”
“如今这水路不通,只能先将百姓们用船分批运到城外,再走旱路。下官查看过,附近最近的县城为清和县,距离咱们县城有近一百六十里,若是将全县城的人带去逃难……”
“至少需要五天的时间。”钱县令喝了口水,轻声道。
“确实。且此番流亡,百姓人口过多,还需与清和县的县令大人交涉清楚……否则极有可能会产生动乱。”
“我已将折子拟好,这两日便派人尽快送去京城,听得皇吩咐之前,一切当以百姓为重!”
王县丞看着县令大人真诚的眼神和掷地有声的话,心里暗暗地想:
自古以来,但凡有什么天灾战患,为首的县衙官府之人,大多是第一时间收到消息跑路的,余下一城百姓死得死,逃的逃,谁也不愿意来管这番烂摊子……
他身为县丞已近九年,跟随过三位大人,却第一次碰这等好官——
什么是“一枝一叶总关情”!
什么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他们家的县令大人,领着一人的俸禄,却操着六千余人的心……即便接下来的数月,定会是非常难熬。
但是有了他们的县令大人,一切都会变好的!
“明日下令将县城里会医术的大夫都召集组织起来,给百姓们看病。”钱大人对文主簿说道,眼睛却忍不住瞅了王县丞。
只见此时的王县丞,拳头紧握却神游天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副大义凛然慷慨赴死的神情……
似乎正处于某种奇妙的自我升华状态之中。
当夜,月色清明,微风细细,踏云台的临水百姓们,几乎没有多少人能够入睡,随处可听得低声呜咽,喃喃细语。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
束铁生举起手中的小玩具,是一串有成人手腕宽的木环,头打了孔,挂了几个大铃铛,轻轻摇动便是清脆的声响,他将铃铛递给了束月儿,小声说道:
“这是爹在路给你买的,本想带回家给你玩儿,没想到半路中就遇到了洪水……所幸老天保佑咱们一家人得以团聚,月儿你再坚持一会儿,天亮后爹再替你去差役那儿问问……”
束月儿乖巧地将木环铃铛拿到了面前,轻轻晃动,可神情已然有些涣散,只露出个有气无力的笑来。
秀兰看着烧得面颊发烫的闺女,默默流着眼泪,她对自己丈夫说道:“不行,看着孩子这么受苦,我心里难受得紧,你抱着她休息,我再去转转,看能不能碰个大夫之类的……”
束铁生皱起了眉头,“不成,还是我去吧,你在这儿好好守着,孩子渴了就给她嘴唇沾点儿水润润,等我回来。”
说完起身离开,束铁生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身子,就着夜色在东倒西歪的人群中穿梭着,小声地说:“请问有谁是大夫吗?咱家孩子病了,谁能帮帮咱……”
“不光你家孩子,难受的人多了去了……谁不想找大夫,可现在哪儿有呢,即便是有大夫谁又有药呢……”有人回道。
“对啊,对啊,而且有药的人谁舍得拿出来啊……现在大家啥都没有……”
“药比金子还贵呐!”有人总结道。
顿时引来人群一番附和。
束铁生朝着自己离开的方向瞅了瞅,又朝外走了一段距离,边走边小声询问。
“哎呦!”一个老人压抑的痛呼声响起。
束铁生踢到了人。
他很纳闷,此时天空没有了云,月光也没有被遮蔽,夜色清亮,人影这类的还是能大概分辨清楚的,这片地方人并不多,却不知为何,突然走着走着身前就多了一位老人家,自己还一脚踢了去,这可把老实的汉子给吓坏了,忙蹲下身询问:
“老人家,没事吧!真对不住,我没看清您在这儿!”
“哎呦,没啥大事儿,踢到肚子了有点儿疼,小伙子,你这儿有粮食吗?老朽我饿得不行了……”老人微抬起脸,表情可怜兮兮。
束铁生心想,听您中气十足的声音倒不是饿极了的样子,不过既然是自己踢到了他,多少要负点责任。
他将怀里剩下的大饼拿了出来,递给了老人,“我身也就这一个大饼了,您吃着垫垫肚子吧!”
“好好。”老人怪不客气地收下了,末了走从怀里掏出来一个药丸,递给束铁生。
“刚刚听你说,你家孩子生病了……我这儿有个祖传的药丸子,包治百病!”
束铁生不敢置信地接过了药丸。
他觉得,这老头儿得意洋洋的口气,就跟以往遇到沿街路爱吹嘘的江湖郎中一样。平日里他定然是不会相信这些的,可此时……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裹着金箔,莫名有些讲究的药丸,又望了望老人模糊的五官下有些淡淡的笑意,攥了攥拳头后,他低声说道:
“谢谢您,老人家。”
老人转过脸,挥挥手。
束铁生又磕磕绊绊朝着妻女的方向走去。
却没有见到,身后的老人在他走之后,施施然起身便原地凭空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