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思培守了宋思芸几日,但还是没看住少女飞走的心。
午夜,骆驼山上漆黑一片,骆驼寨里却是灯火通明。
寨主李铁大马金刀地坐在虎皮盖着的座椅上,细细地打量了几番被反捆了手臂跪着的姑娘。
杏眼柳腰,倒是不比莺莺楼里的花姑娘差,甚至还多了几许风情。
二寨主张牛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李铁朝他看了一眼,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
他转头对底下垂着头的姑娘大声道:“张牛都和俺说明白了,既然俺兄弟喜欢你,俺也答应你,只要你今晚伺候好俺二弟,明早俺就把那谁,就那个小子放下山。”
宋思芸面色苍白,勉强露出一个笑来,“请寨主一定遵守诺言。”
李铁哈哈一笑,“俺是谁,俺可是骆驼寨的大当家,自然说话算话。”
宋思芸像是松了一口气,抖着嗓子,问:“那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让我先见一见冬年弟弟……”
“我想看看他好不好。”
李铁一双虎目看向张牛,张牛朝他微微点了点头。
林冬年是被人拖上来的,蓬头垢面,嘴角带血,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宋思芸喊了他几声,他都无甚反应。
“他怎么了?他怎么了?!”
宋思芸慌得嗓子都碎开了,一下扑倒在他身边,“冬年,八弟,你醒醒,你看看我,我是宋姐姐啊……”
林冬年弱弱地偏了下脸,“宋姐姐……”
一双星眸黯然无光,接着便昏了过去。
张牛过来扶起了想要唤醒林冬年的宋思芸,“他没事,只是喝了点药。”
林冬年手臂和腿上都是鞭伤,甚至还有烙铁的印子,有一些敞了口的伤没好好处理,起了黄白的脓,泛着微微的腥臭,看着惨不忍睹。
宋思芸咬碎了银牙才忍住了心中的痛与悲,她看着张牛,眼睛里像藏了几百根针,扎得人头皮发麻,“明早,一定放他走……”
然而,当她挺过此生最令她痛苦的一夜,裹着破碎的衣衫看着新的黑夜来临,却等不到林冬年离开,她才知道,自己被骗了。
“你还真是像小时候一样单纯,那么好骗。”
“你,我不会放走了。”
“而他,我更不会放走。”
“哈哈哈哈哈哈……”
所有人都在笑,包括那个信誓旦旦的大当家李铁。
“本来他昨夜就该死了,但是看在你陪我的份上,我就让他再看一眼明早的太阳吧。”
一层层的绝望铺面而来,宋思芸使出全身的力气打了张牛一耳光,周围的笑声戛然而止,张牛被打地偏了头。
“你骗我,你真的骗我,你个二流子,混蛋……”
张牛却笑嘻嘻地看着她,“我从小就是啊,你又不是不知道,反正你也从来没瞧的起我过……”
“你看我现在是山寨里的二当家了,你跟着我不比在村子里随便找个人嫁了好吗?”
“跟着我,我有一份好吃的就少不了你的。”
“况且,现在我是你男人了,你就别想着那个林冬年了,好好跟着我吧。”
“呸,”宋思芸朝他脸上啐了口,“你做梦!”
张牛这下收了笑,脸色阴沉,怒气冲冲地箍了她的手腕往自个房里去,留下一群看热闹的人。
一个喽啰凑到李铁身边问,“大当家的,真的明天再杀那小子?”
李铁摇摇头,“上面的人说的是抓住就给杀了,俺们已经因为张牛这小子耽误这么多天了,可不能再拖下去了,再等下去上面的人如果生气了,俺们可都活不了。”
张牛家本就只有他和他祖父相依为命,可是一年前因为灾荒,唯一的亲人饿死之后,张牛亲手埋了祖父,离开五尺村上山投奔了骆驼寨。
这人身材高壮,力大如牛,为骆驼寨倒是做了不少贡献,因此李铁平日里也多给他几分面子。
只是这人胆子大,心眼却小,报复心极重,当初因为林冬年,没少受宋思芸的脸色和宋思培的警告,心里很是气不过。
这次接了上头的任务说是要杀了林冬年,他想,报仇的机会可算是来了,只是却也好奇这林冬年有什么特别之处,竟然引得上面的人特意给他们派了这事。
不过他哪管这么多,在林冬年从和尚庙回家的路上,出其不意地敲晕了他,带他回骆驼寨后又好生折磨了那小子几天,总算出了点气。
小喽啰打了个寒噤,又悄声问道,“这大当家的,上头的是哪位大人呀?”
李铁瞪了他一眼,“不要命啦?多嘴的很,连这都问。”
“你只要知道俺们是为官家办的事,多用点心就成。”
小喽啰连忙应道:“是,是,大当家的教训的是。”
李铁这时却疑惑地转头看了他一眼,“你这口音……”
“是厥国来的胡人?”
扎着辫子的小喽啰赶紧低了头,奉承道:“大当家的耳朵真厉害,一下就听出来了。”
李铁拍了拍他的肩膀,露出个得意的笑,“那当然,想当年俺走南闯北,什么人没见过,什么美女没摸过。“
“大当家厉害,厉害……“
只是大当家的虽这么打算,今夜却也没杀成林冬年,因为又有人说要来换他了。
张牛这时刚从温柔乡中爬起,留下榻上赤着一抹纤瘦白皙的肩,长发遮面,气息奄奄的姑娘,报信的汉子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
黑的白的,实在扎眼。
张牛露着胸膛,只披了件褐色的短衫,坐在凳子上喝着凉水,听到林冬年双亲来了,头也不抬,只是懒散地回了句,“杀了吧。“
李铁和一帮兄弟正在喝酒吃肉,听了也只是思索一会便道:“留下也是祸患,就听俺兄弟的,和那小子一起杀了。“
“有他老子娘陪着也不孤单。”
“一家子整整齐齐地上路,挺好。”
酒足饭饱,李铁带了三四个兄弟出来到空地上准备亲自动手,不想却出了点意外。
夫妻俩不知在哪各自藏了把小刀,解开了手上的绳子,还刺伤了两个兄弟,两人举着小刀护在昏迷的林冬年身边,嘴里叫嚷着,“别过来,放我们走……”
李铁见兄弟受伤,一怒之下,上前一脚将林大踹倒,本就虚弱的身体因为这一脚,生生地呕了一大口血。
张琼玉口中喊着林大,手中毫无章法地胡乱挥舞着小刀,像是被逼进绝境的小兽。
“小心啊!“没等林大提醒完,就看到令他目眦尽裂的一幕。
只见从张琼玉的胸前,生生钻出一尺长带血的剑刃,之后扑哧一声,又消失在她胸前,只是她再也站不住,软倒在了地上。
而林大也再没机会去扶起她,看着自己胸口的利刃,他只是露出了个释然的笑。
“等等我,婆娘。“
“我马上就来。“
张琼玉胸口汩汩地流出鲜血,染湿了她的衣襟,也带走了她脸上最后一丝红,她看着林大的方向,虚弱地轻道:“相公,来生,我再与你相见。“
“我早不恨你了……“
她安静地躺着,看着火把下的夜幕,此生的经历从眼前划过,最后定格下的是当年信王妃美丽而温柔的笑容。
“王妃娘娘,小人张琼玉此生对不起您,请让我结草衔环,来生再报……“
李铁恶狠狠地吐了口唾沫,“两个老不死的,还真能逞英雄。”
他从林大胸口抽出刀来,撩过衣服下摆在上面擦了擦血迹,一步一步走向林冬年,“总算轮到你小子了。”
没等他举起手中的刀,突然就听到有人大喊,“不好啦,大当家的,后堂起火啦!”
“不好了,粮仓起火了!”
“不好了……”
李铁一阵暴怒,“他娘的,哪个狗日的放得火!”
他又一阵乱指,“你,你,还有你,你们几个是聋的还是死的,还不去带人救火!”
几个手下急急忙忙地应是,一溜烟地都跑去救火了。
李铁说完又转过身对着无知无觉的林冬年举起手中的刀,“俺还不信了,今天还杀不了你了。”
刚说完便见眼前躺着不动的人一个成了四个,他摇了摇脑袋,想让自己清醒一点,手中的刀却被人一脚有力地踢飞,下一秒,李铁随即轰然倒地。
扎着辫子的小喽啰出现在他身边,踢了踢他,见他没反应,才连忙蹲下身摸了摸林冬年的脉搏,规律的搏动敲在他的指尖,他呼地松了口气。
“主子,胡木儿来救你了……”
转头看着地上林家二老的尸体,红了眼眶。
林冬年此时恢复了点意识,睁眼恍惚地看了一眼躺在尘埃里的那两个人,一瞬间,眼泪猝不及防地涌了出来。
他虚弱地抬起手朝着他们的方向,无力地喊着:“阿爹,阿娘……”
他们好像是他们,好像又不是,爹娘的头发何时这么白了,脸皮何时这么枯黄皱褶了,是多久没好好喝水吃饭了,唇上翘着一片片干白的死皮。
手中那把廉价的小刀,为什么死了都要握这么紧,他们死了都还想护谁吗?
林冬年的哭泣静默无声。
胡木儿将他背到背上,哑着嗓子说:“主子,我们要快点走,不知道这群恶人什么时候会醒。”
骆驼寨里的人今日喝了投了药的酒水,此刻已经没几个是清醒着的。
宋思培在张牛房里找到了宋思芸。
他只看了一眼,心里的痛苦就要将他淹没。
扯过薄被将她包了起来,“妹妹,哥哥带你回家。”
少女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来,“让,我,死。”
宋思培一下攥紧了拳头,可是他又能如何呢。
胡木儿背着林冬年进来,“宋哥,快点,火要烧过来了。”
宋思培伸手去碰宋思芸。
宋思芸躲开了,声音压抑而绝望,“我真的活不下去了,你救我,我会恨你,哥哥。”
宋思培看着妹妹的眼睛,他从没见过那双杏眼里会有如此深重的灰暗和死意。
“欸,主子,你别下来。”
林冬年推开胡木儿的搀扶,拖着虚软的步子,一步步喘着气靠近他的宋姐姐。
他看着她,眼睛里赤红一片,满脸交错的鞭伤,悲和恨混在心头。
“宋思芸,要死就死在我怀里,好不好?”
姑娘的脖子上有青紫的指痕,唇上咬得满满的红印子,眼里的坚冰终于在他的注视中化成了潺潺的春水,溢满了她的眼眶。
她伸出双臂搂住了他的脖颈,呜咽着,像个无助的孩子。
胡木儿看着主子的眼里,生出无边无际蔓延开来的恨,心里焦急地向远方草原的神灵祈祷,神灵保佑,让主子好好活下去,不要下地狱。
林冬年真的疯了。
他拿着刀一个个地割下了那些山贼的头颅,新鲜的血液溅在他的脸上,又顺着下颌滴滴坠落。
宋思培皱着眉头不忍地捂住了宋思芸的眼睛。
胡木儿闭着眼睛,嘴里串珠似得快速地用厥语念着经文祷告。
有清醒了却依旧手脚无力的山贼在乞求,林冬年也只是一言不发地一刀毙命。
没有尖利的哭喊哀嚎,只有无声的行刑。
人间炼狱。
……
后来,听说那家人见官兵不愿去救人,老子娘便自个上山去,想要拿自个换孩子活下来,可是没想到,最后双亲二人不知怎得都折在了里面。
但是那臭名昭著的骆驼寨却也被毁了,一把火烧得干净。
通红的火光照得天际发亮,宛如白昼,黑色的烟雾像鬼魅般笼罩着这座即将坍塌的山寨。
不晓得活了几人又死了几个人。
最后从火里走出来的是一个少年,脸上溅着凝固了的斑斑血迹,双目赤红,露出的皮肤上满是伤疤,一步一步走得甚是艰难。
他手里抱着个孱弱的少女,身后跟着卷发的少年和青年,两人背上背着老夫妻的尸首,几人就这样映着无穷无尽的火光向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