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三娘正欲打开舱门,却被郑瑞拦了下来,她冷冷看他。
郑瑞赶紧解释,“穿戴齐整再出去,外面人多眼杂。”
“与你何干?”王三娘冷笑,继续开门。
郑瑞却寸步不让,见王三娘犯倔,他不假思索,一把将她抱起来,重新按在榻上,随手取来衣物要替她穿上。
王三娘拼命挣扎,不肯配合,嘴里怒气冲冲的嚷嚷,“我不要你管!既然不喜欢我,为何要救我,你让我死在水里便是了,谁要你假好心!”
“锦儿,听话!”
“你是我的谁,凭什么命令我!”见郑瑞将她圈在怀中,不肯退让,王三娘使出了杀手锏,“郎君是想非礼三娘?”
闻言,郑瑞红了脸,赶紧起身退开。
王三娘得了自由,迅速走到门边,打开了舱门。
“既然你救我一命,我王三娘也不是不知好歹的,这条命还你就是!如此咱们便两不相欠了!”
听到这话,郑瑞哪里还管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又上前将王三娘抱了回来,急道:“你这是做什么!你若要死,我与你一起,如何?!”
王三娘被郑瑞死死的钳制着,她挣扎不过,怒道:“我的死活与你何干,快放手!”
王三娘的怒吼起到了无与伦比的作用,没想到郑瑞当真听话的放了手,让王三娘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反应。
却见郑瑞抽出一把匕首塞到王三娘手里,自己则大喇喇的堵在舱门前,“你要寻死,我无权阻拦,可若要出这扇门,就先杀了我!你可看清了,刺这里,立时毙命!”他点了点自己的胸口,清亮的眸子透着一股子强硬。
“你……”王三娘举起匕首哆哆嗦嗦的指着郑瑞,又气又恼,怒骂道,“你这个大骗子!”
王三娘死死瞪着他,眼前郑瑞的脸,渐渐与记忆中那个倔强的小小少年的面孔重叠了起来,他果然是那个可恶的元瑟!
“元瑟……你为什么总要抛下我!”王三娘满心的委屈忽得全涌了上来。
“你知不知道,那一日阿乔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可是我想,我还有元瑟,为了我挨了一鞭子的元瑟,却没想到那一日元瑟也不声不响的消失了……一日之间,我最最记挂的两个人都离我而去,你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吗?后来,我央着老管家将整个洛阳城都找遍了,却连一点音讯都没有……如今你回来了,我却还像个傻瓜一样找着那个七年前的元瑟……我还记得那年的雪好大,冻死了好多人,我真的以为你也死了……”
王三娘泪流满面,语不成句。
那一年腊月,她又独自溜出了王府,跑到了城外的乱葬岗里,她听人说冻死的无人认领的尸体都会被送到那里,整整一夜,她揣着满肚子的惊惶和恐惧翻遍了所有裹在草席里的一具具僵硬狰狞的死尸,最后无果,她带着一丝希冀晕倒在了雪地里,若不是次日早晨来掩埋尸体的官差发现了她,怕早已是凶多吉少了吧。
郑瑞听着王三娘泣声诉说,当真是愧疚难当、心如刀绞,他没想到那个受着父母娇宠的咋呼小女娃,竟能为他做到如斯,他情不自禁的轻轻拥住王三娘,欲开口说些什么,却一时间笨嘴拙舌的不知该如何言说。
王三娘狠狠哭了这一通,心里好受了许多,她扯了郑瑞的袖子擦了把脸,忙不迭从郑瑞怀中挣脱出来,抽噎道:“我都说了……该你了吧?”
看了一眼哭得跟花猫似得王三娘,又瞅了一眼自己沾了一把鼻涕眼泪的袖子,苦笑道:“你可真行,哭鼻子还不忘报复人的!”
面对这样的王三娘,他再也说不出任何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话语,只好娓娓道出了自己离开王家之后的一切,也包括自己的身世。
“锦儿,以后莫要再说什么轻生之语……”郑瑞轻轻握住王三娘的柔荑,清亮的眸子里满是认真,“七年前我已经尝过一次失去亲人的滋味,那种痛苦我不想再承受,你可明白?”
郑瑞的一番诉说,深深触动了王三娘,她没想到当年那个小小的元瑟竟然有如此惨痛的遭遇,而自己却身在福中不知福,除了惹是生非、差点害死了二兄,竟没能做出一件像样的事来,她痛恨自己的不懂事,又无比同情郑瑞的身世,她觉得自己应该为他做些什么,才能让自己的心里好过一些,于是开口道:
“你放心,我以后不会胡乱惹事,更不会轻言生死,我还要做你的帮手,一起帮你查出真相,为你报仇,可好?”
“你这番好意我自然是领会的!”郑瑞从怀中取出一条由红、绿、蓝、黄、白五色丝线缠绕而成的绳缕,递给王三娘,“我只希望你照顾好自己,没病没灾,如往日里一般无忧自在便好!”
“五色长命缕?”
这是端午时节的厌胜佩饰,也称‘长寿缕’、‘续命缕’,顾名思义是希望佩戴此缕的人能健康长寿,不被恶鬼捉走或被兵刃所伤,有祈福免灾之意。
“这是你送我的天中节礼物?”
“我替你系上?”
见王三娘不接,郑瑞便拿起长命缕想要系在王三娘的手腕上。
王三娘却将双手藏到背后,问他,“你要不要修改答案,我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
这小女子真够执着的!郑瑞苦笑,拿着长命缕的手尴尬的悬在空中,进退两难。
“我只要你一个真心的答案,无关其他。”见郑瑞犹豫,王三娘赶紧补充,“若你无心,我们……”
她本想威胁两句,好逼他说一句真心话。
“我心悦你!”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忽得听到这句她期待已久的话语,王三娘恍惚的以为自己幻听了。
“元瑟心悦锦儿。”
郑瑞温柔而专注的看着他心爱的姑娘,一字一顿,清楚明白,语气是从未有过的郑重。
笑容在雨过天晴的小脸上缓缓绽开,“你再说一遍。”
少女语气轻快,声音清脆,像一只快乐的小黄鹂。
少年却忽然羞涩起来,连着耳根都红了,他晃了晃五色长命缕,柔声道,“我替你系上。”
她伸出白生生的手腕,眼中盛满了欢喜。
他垂首,细心的替心爱的女孩系上长命缕。
她却说,“你这系法不对。”
郑瑞疑惑。
王三娘狡黠一笑,解开长命缕的一端,系在了郑瑞的手腕上,如此两只手便被同一条五色丝缕绑在了一起。
郑瑞抬了抬手臂,笑问,“这是什么说法?”
“这叫同舟共济!”王三娘得意的晃了晃五色缕道,“你为我续命,我自然也要为你续命,无论以后我们有何遭遇,都要记住,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不能离开谁!”
郑瑞忍俊不禁,逗趣道:“还以为你会说永结同心呢!”
王三娘抿唇一笑,“如君所愿。”
一条彩绳系着两只手腕,一只白嫩纤细,一只修长有力,就像一段以无形化有形的情丝,缠绕住了一对少年男女,从此再不言弃,永不分离!
船舱外,秦绿枝被苏柳娘一路拽到了船头。“你不帮我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从中作梗呢,你还是不是我的好姊妹?!”秦绿枝愤愤的撇开苏柳娘,一双妙目带着几丝愤怒。
苏柳娘无奈叹息道:“你不是答应了要忘了郑郎君么?”
秦绿枝如弱柳一般轻靠在船舷上,望着斜阳映照下的粼粼水面,道:“我为何要忘?我比谁都明白自己的处境,若不趁着自己还年轻貌美好好争一个如意郎君来,待年老色衰了,还有何人会稀罕一个风尘女子?!”
她回眸看向苏柳娘,“你何其有幸,寻了个知冷暖懂情趣的,将来没准还能做个官宦人家的妾。而我呢,自小到大看过多少薄情嘴脸,还能分不出好赖人?我终于找到一个重情义,又如此优秀的男人,你为什么就不能帮帮我,莫非你要眼睁睁的看着我,一朝红颜变白发,最后伴着青灯孤独死去?”
“绿枝……”苏柳娘如何会不知道这些,她们这样的女子若是不能找个好归宿,终究是要落个孤独凄凉的下场,可是,“我看得出来,郑郎君的心里除了三娘子怕是再没有别人了。若是你们两情相悦,我自然是乐见其成的,但感情的事怎能强人所难呢?”
“姐姐可真是天真!”秦绿枝妩媚一笑,“我们这样的人,不争,如何会有人真心在意?不争,难道还等着老天爷来垂怜?”
“绿枝,你要做什么?可不能干什么傻事!”苏柳娘听秦绿枝的口气,心中暗道不好,便想要劝上两句。
而一心扑在郑瑞身上的秦绿枝,哪里能听得进苏柳娘的劝说,“我自有主意,你若真拿我当好姊妹,就不要做什么破坏咱们感情的事!”她淡淡的撇下这句话,扭着腰肢离去,莲步款款,水袖轻扬,妩媚之态宛若天成。
行至画舫一侧,她忽然回身一笑,与苏柳娘道:“看来好戏才刚刚开始!”
“阿恕,我让你去探望锦儿,你怎么把她探望进河里去了?!”王二郎见到徐恕登上船来忍不住埋怨了起来。
“是我没能照看好她!”徐恕也是歉疚,他颇为紧张的问王二郎,“锦儿现在如何了?她在哪里?”
“呃……”王二郎的气焰一下子矮了一截,若是让郑瑞与徐恕碰上面,这个后果可不堪想象,他连忙阻了徐恕的去路,“医生正在问诊呢,你先在外边坐会儿吧!”
画舫之上的其他人见到徐恕,都露出了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因着郑瑞入狱的事情没能瞒多久就人尽皆知了,郑瑞的头号铁杆裴恒想了个损招,帮着散布了关于徐恕和郑瑞争美吃醋的流言,虽然此举掩盖了郑瑞私闯州府的实情,却将徐恕抹黑成了假公济私之徒,若不是徐恕平时为人孤傲朋友不多,否则定要打上一场嘴架不可。在‘三人成虎’的效应下,众人毫不费力的接受了这个破绽百出的小道消息。
今日二人救美之事恰巧印证了之前裴恒所言,可谓是歪打正着。
崔芳仪头戴帷幕仪态万千的站在自家的画舫船头,对徐恕道:“我这条船暂时不走,你若想离开,我可以送你一程!”
徐恕听了崔芳仪意有所指之语,眉心一跳,一丝不好的预感直上心头,他按捺下心中的不安,礼貌的与崔芳仪道了谢,却听另一厢传来一道柔柔的女声,让他再也按捺不住。
“二郎怎么糊涂了,哪里来了什么医生!想必此时王小娘子也正等着郎君来呢,这位郎君,且随奴家进去吧!”
“秦绿枝,你唯恐天下不乱是吧!”王二郎忍不住怒斥秦绿枝,拦在她身前不让她往前半步。
秦绿枝淡淡扫了一眼王二郎,对徐恕道:“一层最里面的舱室,还不快去!”
徐恕闻言果然步下生风的向那舱室行去。王二郎狠狠一跺脚,手指着秦绿枝气得说不出话来,拂袖转身去追徐恕。
他捉急忙慌的赶到徐恕身边,却见徐恕定在了舱门外,他不解的上前想说上两句,却见舱门开了半边,从这里向内看去,郑瑞正坐在榻前与倚在榻上的王三娘说话,两人的手腕用五色长命缕系在了一起。
此时正对着门的王三娘终于发现门外有人,不禁出言问道:“外边是谁?”
王二郎正要开口,却见徐恕突然间转过身去,大步朝着船头走去,王二郎忽然觉得徐恕转身时的一刹那带起的风竟透着一丝难言的凉意。
徐恕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下重又登上了崔芳仪的画舫,就这么一言不发的飘然而去,一如他来时的那般突然。
紧追出来的王二郎见此,不禁深深叹了口气,他轻轻握住身旁苏柳娘的一双纤纤素手,目送着身披晚霞余晖渐行渐远的徐恕,“看来他已经知道了锦儿的选择……”
苏柳娘靠在王二郎的怀中,感慨道:“看得出来,徐郎君也是十分钟情三娘子的……要拒绝这样一个男子,若我是三娘子,却是万万说不出口的!”
“锦儿没说什么,她甚至不知道他来过!”王二郎忽然间有些同情徐恕了。
“那他怎么?”
“可能他是听到了锦儿邀请郑瑞参加及笄礼的话吧!”
“及笄么?看来三娘子当真是钟意郑郎君的,只是可惜了这位徐郎君,不知该如何伤怀了!”苏柳娘说着话,眼神却落在了秦绿枝身上,心中不禁蒙上了一丝挥之不去的愁绪。
王二郎听出了苏柳娘言语中的担忧之情、同病相怜之感,以为是苏柳娘的自怜自叹,不禁柔声安抚,“柳娘,你且放心,我心里自然只有你,待我与父母说了你我之事,我便明媒正娶。柳娘,做我的妻子,好吗?”
斜阳彩霞水光盈盈,黄昏下的美好誓言一如这景儿一般美不胜收,苏柳娘一脸的甜蜜,柔美幸福的笑颜让王二郎看直了眼,他心中又坚定了几分,便是为了这样甜美的笑容,他也要努力做到他的承诺。
苏柳娘依偎着王二郎,眸光落在渐渐消逝的霞光里,终究只余下一片昏暗,嫣然而笑的唇边一滴清泪悄然间滑落。
唯叹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