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开岩透过前视镜,看了汉蔷一眼。
“不要惹事,心思单纯,对自己有好处。”
放在平时,汉蔷一定也不会在这句话上计较。
可是她今天很不喜欢“小孩儿”这个称呼。
她想到前几天报纸上说,西川的工人都罢工,那些工厂里,有许多工人的年纪还没有她大。
他们做很苦的工,没有学上,有的还是家里唯一的劳动力。
工人被洋人把控了,还要赖掉他们的工钱。
再比如今天那个乞讨的小乞丐。
想要别人的帮助,但是收了她的两块钱,就感到羞耻。
两块钱而已,算什么呢?
李明洛开口就给别人二十块。
李开岩为了自己的弟弟,也能随手就扔出去五十块。
李开岩看汉蔷似乎冷笑了一瞬,才见过宋敏真,这神色很容易让人把两个人联系起来。
李开岩楞了楞神。
汉蔷道:“大哥何必这么爱教导人,喜欢单纯的,不喜欢做作的,我看陆小姐就真诚得很,你怎么还是喜欢瞻月楼的沐华姑娘?”
“大哥你一掷千金为美人,美人逢场作戏,难道靠的是单纯么?”
“若说读书是读书人的好处,那唱戏岂非沐华姑娘的好处,可是沐华姑娘不去戏台子上单纯,干嘛单纯的跑去大哥的车上哭哭啼啼?”
李明洛觉得他大哥要生气了。
而且他也从来没有看见过他大哥和哪个戏子哭哭啼啼。
“汉蔷妹妹,你是不是看错了?”
汉蔷才不会看错。
她刚开始和囷生他们上课的几天,她上了车,落下了一本书,上楼去取,分明看到了李开岩屋子里开着,人没有,下楼路过院子的时候,李开岩坐在车子里,一个温婉窈窕的女人上了车,囷生还殷勤的去接了女人的包。
囷生只为李开岩做事的,还不是李开岩?
且她在瞻月楼听过戏,认得这个名伶。
听到她哭哭嚷嚷,又不敢打扰,只能绕开走了。
豪门富子,喜欢个戏子,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大哥觉得我不单纯,我心思又没用在大哥身上,又是小孩儿,大哥不害怕,天天叮嘱做什么?”
说实话李开岩自己都忘了自己哪天让戏子上自己的车哭哭啼啼了。
被汉蔷说得挺像一回儿事儿,没想到自己随便劝劝他们读书也能引汉蔷这么大的火气儿。
“我什么时候说你不单纯?”李开岩挑了挑眉。
又道:“我什么时候把什么月什么台的姑娘放我车上哭哭啼啼了?”
汉蔷觉得他敢做不敢当,神色很不屑。
在李开岩看来,汉蔷气冲冲怼人的样子本来就是小孩子心性——爱在大人面前装乖巧,装听话。
好听的表扬听了就安安静静的装稳重温柔。
不好听的,故意挑拨的,一说就生气了。
还气冲冲的。
掺和着李明洛,两个人一个真傻,一个装傻。
还不算小孩儿么?
汉蔷道:“敢做不敢当,还好意思说我……”
她最后一句话咬字咬得轻,但李开岩和李明洛听得清楚。
李明洛担心的看了看他哥,又看汉蔷神色恢复到安安静静的模样了,似乎决心之后李开岩说什么她也不会回。
李开岩觉得自己有点冤枉,但是心里更觉得有点可笑。
李明洛多少年没有见过他哥笑过了,比他哥哭还让他震惊。
他的心还是歪向汉蔷的:“大哥!你是不是生气了?!你你!”
“你个屁。”
“你都会骂人了!”李明洛道:“本来就是你不对!我们好好在街上走,是那小子使坏,你怎么说是汉蔷的错?大男人,你怎么能对一个小姑娘生气?!”
李开岩一时有点语塞。
闭了闭眼,索性什么也不说了。
“你还翻白眼!”
李开岩一看他。
李明洛就住嘴了:“专心开车。”
“多不安全……”
到了家里,厨房里还是汉蔷带来的姆妈在做事。
姆妈勤快,见了少爷小姐的回来,要去倒茶。
李先生这几日忙得很。
汉蔷看了看客厅问:“夫人呢?”
姆妈给他们送了水,李明洛把自己的用具扔了一地,他日日要带很多工具上学堂。
也问:“我妈呢?”
姆妈去给他收拾:“夫人说今天天气好呢,去听戏啦。”
李开岩坐了下来,不赞同道:“林妈,你不要去收拾,让他自己弄,扔得到处都是。”
姆妈笑了笑,她虽然是李开岩找来专门伺候汉蔷的。
可是汉蔷总是省事,而且家里的女仆少得很。
几个姑娘家都是剪剪草地,擦擦地板做粗活的,有时候玉华玲也要做饭。
她自己忽然从做粗活重活的农妇,变成了个只需要陪陪小姐的轻松人。
姆妈应了,又去厨房了:“今天先生也回来吃饭,我就去做饭了。”
李开岩点了点头。
李明洛不情不愿的低头去捡。
李开岩扫了一眼汉蔷,看汉蔷直勾勾的盯着他。
仔细发现汉蔷这人还真不能盯着一个人看的太久。
盯着人的时候怪傻的。
皱着眉,眉尾就有些拖下来,有点像耷拉耳朵的兔子。
“你在看什么?”汉蔷先发制人,声音虽然是轻轻的,语气可不客气。
李开岩低下头,懒得和两个人计较,翁声翁气的:“看书。”
汉蔷才说:“那是不单纯的人,我的!”
说了,抢了过来,就跑上楼了。
姆妈切了一盘水果,端来。
看汉蔷哒哒哒的往楼上跑。
“怎么了?”
她要把水果放下,李开岩道:“傻了,算了。”
“???”
姆妈不明就里。
李明洛端了盘子就开始吃。
说道他哥:“怪谁,你把汉蔷妹妹得罪了,谁会这么说女孩子?女孩子也不是一定要单纯的才可爱啊,而且我觉得汉蔷妹妹很好。很乖啊,怎么不单纯了,你活该哈哈哈哈哥!”
“难怪爹害怕你找不到老婆!”
“汉蔷妹妹一看就很好脾气,这样的姑娘你都哄不住,还能讨到老婆?亏得我给爹说你的好坏,帅!帅有什么用嘛哥~”
“滚!”李开岩白了一眼李明洛。
李明洛端着一大盆水果高高兴兴的上楼去了。
囷生比他们回来得晚一些。
在李家,李先生在银行上班,兼任着北平货币的总督职位。
有自己手下的一批人,和情报网。
大少爷在军校上学,也做北区的警监官。
得空就在街上跑,他的情报,又是另一批人打点。
囷生只负责在其中交接传话就好。
李开岩展开信纸。
扫了一眼,皱了皱眉,问囷生:“当真?”
囷生浮夸无比:“千真万确!”
李开岩道:“不会,他虽然对他大哥……有些,但是为人恪守本分,对自己的妻子总是会尽心的。”
囷生还没回答,李开岩看完了信。
揉成了团:“钟大倒是个好命的,他既然还好着,我们迟些去捞他,你叫人偷偷看着,保证安全。”
囷生点了点头,八卦之心得不到满足。
他是传话的人,肯定不能偷看他大少爷的信。
可是传信的时候,他又多少知道点,别的就算了,少爷婚姻大事,过眼云烟,猫抓似的,怎么舒服?
这信上提到了陆家小姐。
陆司令捞到了上级传送的西川指令。
他觉得这是个肥差,刚给自己定了女婿,这任务自然落到了宋敏忠身上。
可入西川屠匪平息工人怒火,那可不是一日之功,婚事是必得推后了。
后推好啊——至少陆小姐这么觉得。
满京城的人都知道她喜欢李家的大少爷,什么非君不嫁,非卿不许的戏码,各位是见多了,听腻了。
这下订了亲。
别人的瓜吃饱了,她的脸也丢大了。
何况送敏忠除了年龄比李开岩大,其他真是样样不经传。
陆小姐从此是,据说书也不读了,家也不回了,宋军长日日派人送东西,东西被扔了,连人也见不到。
陆小姐不是今天去戏园子唱戏,就是明天到坊船喝酒。
宋军长也是好脾气的,不说在意,也不干涉。
只是坏就坏在,昨天晚上陆小姐约了北平几个相熟的闺中密友游湖。
游湖便游湖就算了,居然同什么男人绞在一起,过了一夜,具体如何,不得而知。
宋军长已说要启航了,得知此事,还没有说要取消婚约。
可以说做男人做到这份上,没有比这更慷慨的了。
可陆小姐却拦住了要动身的宋敏忠,喝得烂醉,大庭广众之下说取消婚约。
主动承认自己和男人·睡·过了。
陆司令的脸都气歪了。
宋敏忠再不是男人,那也得是个正常人。
当即向陆司令辞去职务,说自己难堪重任。
不只是去西川的重任,还有娶陆晚晚这位大小姐的重任。
本来这事同李开岩并不相干。
可陆司令手下可派遣的人,只有三支。
一支是他管辖内的,平日里维持着北平的治安。
一支就是宋敏忠手下的,他早不是在校学生了,职务更高,来来往往北平的人,都要经过他。
还有一支是陆司令自己的亲卫队。
李开岩想法设法拦下去的事。
让宋敏忠接管了。
没想到推来推去,又推到了自己身上。
陆司令自己选的女婿,又是自己的女儿对不起自己的准女婿。
难道还好意思逼迫别人为你卖命?
像他母亲从前说过的。
天底下从军的人,一开始真是为了这世上别的人好。
男儿本色,雄心壮志。
可是乱世的时候,有时候自己做事,真分不清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在勇的勇夫,杀错了人,那就是悍匪。
西川无匪,有的是公家真正对不起的平头百姓。
他们吃不起饭了,家里有病的,也许药都断了。
他们付出了劳动,血汗,最后得到个一场空,所以他们闹。
这样的情况,任何一个还有良心的人都想管都管不了。
因为没钱。
纵使有钱,也没有权。
李开岩攒紧了手中的信。
他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对囷生说:“他也不愿意去。”
囷生道:“我算是明白了,少爷,这两天我读报啊,这去西川,不就是上头的人让咋们去做恶人么?谁干得了这事,以后不得被骂死?少爷,你可得绷住啊。现在宋敏忠这一招,真是高明啊,他要是不想去,妥妥的得是你上啊!”
囷生在外面跑一天了。
陆家封锁了陆晚晚的事,他是不清楚的,但是宋敏忠他却打听得仔细。
“少爷,就是你那个脾气,到了哪儿。那些刁民打你,你还能还手?”
他叹了口气:“哎——也不是刁民了,都挺可怜的,少爷,你肯定见不惯呐!”
李开岩没有理他这些话:“那天在陆司令府上,咱们的人抓到那批犯人,不是巧合,敏忠送了这样一个大礼给我,让我忙中偷闲几天,现在,他是要我还礼了。”
“你说钟大也是在水里被人救起来的,咱们现在把犯人送给陆司令了。真是,想问都没个人问。”
李开岩苦笑了一声。
“少爷审他们做什么?他们走·私·军·火,陆司令自然知道处置,现下是你要被弄去西川啦,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哈哈哈,贴切不?”
李开岩看着囷生,表情一言难尽,隐隐在囷生身上看出李明洛那不要脸的滋味来,他道:“走·私,没钱怎么走?钟家有钱,超过你我,现下缺钱的不就是西川?西川缺的钱去哪儿了?”
李开岩真是对囷生一言难尽:“你和汉蔷跟老二读书。不要学他!”
囷生委屈:“我哪儿懂那些嘛,我又不喜欢二少,谁学他!”
李开岩踹了他一脚:“你还没学?你看你那不要脸的劲儿!”
李明洛端了空盘子下来,就听到这句。
李开岩赶紧把信揣进了兜里。
李明洛确信:“哥,你在骂我。”
李开岩这人本来很少同人说话,更何况是负面评论。
看了李明洛的表情。
见汉蔷也从楼下走下来。
两个人一前一后的。
要说没有个什么,他都不相信。
他是不反对李明洛同女学生谈个恋爱,追求西式自由的。
可是兔子也不吃窝边草。
何况汉蔷算他们家半个女儿。
心里那点愧疚也消失了,嘱咐汉蔷道:“你也别同他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