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老师，今天晚上我们要包饺子么？”

北陂福利院里，一个兔唇的小姑娘，看万英婷提了一大块肉。

万英婷笑了笑说“对”。

孩子们就往院里里去。

前几天来的哥哥在院子里和面。

钟文宸醒来已经几天了。

一直留在北陂福利院里。

万英婷想问他姓名来处。

住隔壁的大妈也几次明示暗示这个新来的年轻赶紧从哪儿来滚哪儿去，给不了感谢费就算了，不要拖累这一院子可怜人。

万英婷倒是没觉得钟文宸添多少麻烦。

钟文宸来了，变卖了身上许多东西，得来的钱拿来给院子里的小孩儿改善过好几次生活了。

而且钟文宸书读得好，耐心也足，她在城里上课的时候，院子里有个读书人，还能教教孩子们认字。

是个好事。

何况不是人人都愿意透露自己的经历的。

从哪儿来，为什么来了这儿，这些事，别人不说，她也不想勉强。

院子里的小孩儿不多。

但大多都不健全，有的是生着病被父母遗弃的，有的是智力上有些不足的，有的也许只是像这兔唇小姑娘一样——生得有些不好看。

但是钟文宸没有表示出对他们的嫌弃。

小孩儿们对包饺子感兴趣，隔一会儿就问钟文宸。

“哥哥，面好了么？好了吧？”

钟文宸耐心好得很，挨个挨个的回：“还差一点。”

“再等等。”

钟文宸抬了抬头，看万英婷往这边儿看，就笑了笑。

“万老师。”

钟文宸比万英婷还小半岁，况且他自己说他是个学生，万英婷已经是城里的老师了，钟文宸就随周围的人，叫她老师。

万英婷点了点头，放下肉，洗了洗手。

准备剁馅儿。

钟文宸告诉万英婷他是带着妹妹来北平走亲戚的，路上走散了，他坐船落了水，被水冲上了岸。

现下就是想找到他的两个妹妹，没事儿就往周围打听打听。

万英婷不方便多问他细节。

问了钟文宸也不愿意说。

只说两个妹妹都还小。

万英婷看他落手麻利，根本不像个金汤玉勺养出来的公子哥儿。

问他：“怎么样，今天有打听到什么消息没有？”

钟文宸摇了摇头：“北平太大了，也不敢确定她们到了没有。”

钟文宸的长相是属于偏冷的一系列的，只是他生的年轻，像个学生。

且说话文质彬彬的，爱笑。

所以显得温和。

但是不笑的时候，还是很难以接近的。

万英婷也是头一回问他找家人的情况。

忍不住建议：“你不如先找到你家的亲戚，人多了，帮着你，找人也容易些，你这一个人，得找到几时？”

钟文宸又摇了摇头，似乎叹了口气：“不必了，没找到我两个妹妹，我没有心思找别人。”

万英婷就不开口了。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还是孩子们不察觉，看钟文宸停下来了，就问：“可以包了么哥哥？”

钟文宸点了点头，笑了笑：“这下可以了，我给你们擀皮儿，你们来包吧。”

万英婷剁了肉馅儿，和好切好的菜叶子。

听钟文宸笑了笑：“在家里，我两个妹妹也喜欢包饺子，回回都让我擀皮儿，也不问我愿不愿意。”

万英婷还没有开口。

有个小孩就问了：“哥哥，你愿不愿意呢？”

万英婷被小孩儿逗笑了。

钟文宸只是笑，没开口。

愿意，当然愿意。

要是在一个月之前，他知道自己会家破人亡，贸然一身，他愿意永远待在那个小厨房里，给木香和汉蔷擀饺子皮儿。

妈妈让洗碗，他也会主动。

不会让爸爸偷偷进了厨房洗干净。

妈妈在客厅里骂：“瞅你把孩子惯的！累死你！你不会享福啦？！”

李家饭厅里。

李先生回来洗了手，落了主座。

他消了心里的气，对孩子们就和善。

说话都是温声细语的。

平时囷生是同老太太和他奶奶住在西院儿。

吃住都在西院儿。

老太太年纪大了。

李先生几天去看她一回就好，家里的人都不打扰。

今天李先生不知道为什么高兴。

请了囷生过主院儿吃饭。

桌上还问几个人的功课。

想起之前汉蔷说自己要跳舞的。

特意提了一嘴：“让你华姨带你去拜老师，如今学都上了，还没有音信儿么？”

他特意说了玉华玲，玉华玲有些不高兴了，为自己争辩：“瞧你说的话，先生是你找的，我带着汉蔷去。别人不同意，难道是我的错，是你自己面子不够大嘛。”

李先生皱了皱眉。

汉蔷看着乖巧，在安安静静的吃自己的饭。

听出了玉华玲不高兴，才开口：“叔叔，我跳舞本来是个消遣，如今在上学了，老师不愿意便不愿意吧，这不怪夫人。”

玉华玲嚯了一声：“叫什么夫人，就叫姨，你叔叔是个奇怪的。”

李先生嗯了一声，出了个其他主意。

“两个老师都教不了你，我这儿还有一个人，既然喜欢跳舞，喜欢，可不要辜负了。”

李先生才问了囷生读的书，也没有这样关心。

汉蔷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来。

果然李先生开口了：“本来今天也是想说的。”

他道：“从前瞻月楼的台柱子，沐华，也不失为一个舞蹈老师。约莫也是可以教你一教的……你要是觉得……”

他还没有说完，玉华玲啪的一声把筷子一摔。

汉蔷一听“沐华”就不好。

她先前反讽李开岩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个女子。

她生的楚楚动人，身段窈窕，让人一见难忘，绝不会看错。

玉华玲眉都竖起来了，说出的话却奇怪：“好啊！如今你李家的女儿，要用一个戏子来教导了！她是个什么东西？”

李明洛不明就里，他正喝汤喝的酣畅，想到她小妈是最乐于听戏的。

不会看不起人：“怎么了小妈？你不是最喜欢……”

玉华玲呸了一声，骂道：“李勒名啊李勒名，你们男人果真是不·要·脸的，十八时候喜欢十八，八十了也喜欢十八。她沐华伶儿像极了你那老婆，你巴巴得想迎她过门，还要用姑娘家牵强出来！”

饭桌上一时静下来，李明洛也不敢吃了。

李开岩搁了筷子，他们都是晚辈，怎么好开口李先生和玉华玲的事儿。

玉华玲嫁来李家这么多年，自从知道李先生迎她过门的原因，摔掉了孩子之后。

这么多年，也不是不能生，可是再也没有为李家添过新人。

玉华玲虽然被下人外人们都称作“夫人”，喊得尊敬，但其实只算得上李先生的妾。

且是她自己不愿意被李先生扶正的。

李开岩至今还记得，二十多岁的玉华玲曾经对李先生说过。

“先生迎我过门，说我年轻漂亮，我听人说‘妻不如妾’，先生有过妻子，我不要做先生的正妻，我要永远做先生的心头好，掌中珠。”

但玉华玲只是他母亲最不相似的一个影子，而玉华玲这么些年，闹得最多的，就是因为这个。

李先生在晚辈面前被玉华玲一骂。

脸色顿时很难看。

但是他没有发作，也没有解释的意思，闷声下去，一干小辈仆人都不敢搭腔。

囷生半个鸡爪子就叼在手里。

李先生沉声道：“不愿意便不愿意，孩子面前，胡说什么！吃饭。”

汉蔷看李开岩神色倒是正常。

玉华玲无论如何是吃不下饭了，扔了东西就上了楼。

李先生也不拦着，对几个孩子道：“不用管，吃饭吧。”

汉蔷不知道为什么，想起昔日里和小姐读红楼。

要感谢自己不是林黛玉，否则要被这场面自己噎死自己。

吃过了饭，姆妈帮着收拾东西，汉蔷想和她说话，就跟着走。

李先生闷闷不乐的去了院子里。

汉蔷看李明洛还没有走，同他说话：“二哥哥，夫人……华姨她常这样么？”

李明洛点了点头，见怪不怪：“常这样的，汉蔷妹妹，你也别介意，我妈她恨人朝三暮四，但是我们李家的男人是好的，我爹只是不会争辩，往常也这样，闹上两天就好。”

他又想起来：“喔，你还记不记得上次在北巷？那就是我小妈闹得厉害的时候，她生气了，我大哥送了她一套房子，她就去那儿住两天，那儿清净，隔她看戏也不远，她高兴了，自己就回来了。我小妈也是好消……”

“你把这家里研究得可真透。”

“那是！”

李开岩犹自得意，回头一看是他大哥。

马上住嘴了。

李开岩也没斥责他，问：“囷生回去了？”

李明洛摇了摇头：“没看到，那小子就知道吃，吃了就跑，现在也许又回去给奶奶通风报信了，说咱爹和小妈又不太平了。”

李开岩道：“奶奶听多了，不会有什么，倒是你，一天到晚没研究过正常东西。”

说着，他就要出去。

汉蔷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喊住了李开岩：“大哥！”

李开岩没回头。

汉蔷又叫了一声：“大哥……哥。”

李明洛觉得奇怪：“哥！你是聋子么？”

李开岩就回头，问汉蔷：“你叫谁？”

先前是汉蔷误会他与瞻月楼的伶人来往，今天晚上看来是李先生宝刀未老。

汉蔷有些不好意思。

爸爸和大哥从前总说她为人端庄持重，妈妈话少，也喜欢她话少安静。

她极快速的说了一句：“我妄加评论对不起。”

说完了也不敢抬眼看李开岩，只盯着自己的脚尖儿。

李明洛就要代替他哥答了。

在他看来，他哥眼里是多么开阔又无情？

李开岩哪里会在意这些小事？

李明洛道：“没事儿——”

他还没说完，李开岩扫了他一眼，他莫名闭了嘴。

李开岩道：“久闻你亲大哥才俊非凡，想来我品行是不如你大哥，你回回叫我也难启齿，回回论我也不齿。看来在你眼里，对不起说得挺冤。”

闻声，汉蔷连忙抬头解释：“不，不是的。”

“喔？不是什么？你大哥人品也不行？”李开岩挑了挑眉。

整个北平，他还从来没有听过自己和哪个名伶美姬的莺莺燕燕，难得遇到一次，他自己都忍不住惊异。

汉蔷平日说话都慢吞吞的，李开岩觉得她太端着，看她着急，还是挺新奇的一件事。

但是汉蔷冷静了，又慢下来：“不是……开岩哥哥，我不叫你，是不知道怎么叫你合适，何况我们之前并不怎么说话，所以没想到怎样叫你，至于我大哥，他是真正很好的人，真正品学兼优，将来会报效国家的，您找到他，一定不会后悔的，我并非有意乱说你的，那天我见了是开岩哥的车，所以才误会，对不起我是真心的。”

“哥～”李明洛听不下去了，他哥也太小气了。

李开岩并不理他，反问道：“品学兼优就一定会报效国家？这同你的道歉有什么关系，你道歉是让我替你千里寻亲的么？”

汉蔷看了看李开岩，李开岩表情虽然淡淡的，但是心情却很好，眼睛深不见底，带着笑意。

汉蔷知道他有意如此，又垂了脑袋。

“别人我不知道，可是我大哥一定是那样的人……我给开岩哥哥道歉，是因为我说错话了……这同别的事没有相干。”

她又想到个什么，认真道：“开岩哥哥，你说你不喜欢我不单纯，我也不知道什么叫单纯，总之，你讨厌我的，我以后都不让你看到，我也不会在胡说嘴了，你原谅我。”

李开岩看她一脸认真，忽然羡慕起钟家兄妹来。

宋家两兄弟分道扬镳，李明洛也始终嫌弃他这个大哥约束，倒是钟家的妹妹，对自己的大哥是实心实意的。

他也不逗她了：“和你们计较，我计较不过来，算了。”

他想起囷生递回来的消息。

钟文宸今年也有二十了，要是他要西下，把钟文宸找来，家里也有个帮扶的人。

他出了门，李明洛问他：“你找囷生啊哥？大晚上的，明天见嘛！”

李开岩回过头来，对汉蔷道：“你大哥，估计没几天你就能见到了。”

一瞬间，汉蔷的眼睛亮了起来。

要不是身边有人，李开岩怀疑，她能蹦起来。

汉蔷冲着李开岩的背影：“谢谢开岩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