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中午,李开岩开车去了北巷。
他让囷生去请宋敏真。
宋敏真这个人,从离开林顿的那一天开始,整个人就像没了精神。
对什么事都是恹恹的。
囷生把车钥匙递给了他。
“少爷,我能上课去了不?”
李开岩摆了摆手。
“师哥。”
宋敏真没有回答他。
他还穿着自己那身发黄的白褂,几天不见,头发都快把眼睛遮没了。
囷生就在门口等李开岩。
听李开岩问:“师兄,你帮一帮我。”
囷生很少听到李开岩求人。
而且还被人拒绝。
宋敏真道:“你真要我帮你,还让囷生骗我来。”
宋敏真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冷清清的。
也像没睡醒,没精神。
囷生听到李开岩笑了笑。
“不这样,师哥不来。”随即又正色道:“我是真心请求,师哥,我要是西下,你还能安安心心坐在北平?同我一起去,保家为国,不也是师哥的毕生之志么?”
“你是谁?”宋敏真反问他。
“保家卫国……”宋敏真抬了抬眼。
睫毛很长,瞳色很深,李开岩有一瞬间想起了汉蔷。
长相温柔,但心是冷的。
“那是你的志向……不是我的,我没有家,是哪国的,都无所谓。”
说着他就要起身离开:“以后不要拿这种理由找我。”
李开岩吩咐囷生请宋敏真,囷生白般无计。
回回都用李开岩的伤做搪塞。
李开岩抓住了宋敏真的胳膊:“师哥!就这一次!”
“他们和难民没有差别!你帮我一次!我保证,一个月,我们一定回来!这样的局势,说实话,我也看不清,我也想躲,别人我都不相信也请不动,只有你,你帮一帮我!我向你保证。”
囷生听李开岩骤然提起声响。
巷口跑出个李家的小厮。
囷生提起耳朵。
听宋敏真声音轻飘飘的:“你真好笑——”那声音果然也带着笑。
“你看你,为了谁?为了你父亲,为了你母亲,还是为了你弟弟,为了你脚下的这块地?”
宋敏真看着李开岩:“你再看看我!我为了谁?!成了什么样!而我维护的人!在哪里!”
囷生还没注意,宋敏真一脚踢开了门,从里面冲出来。
和要进门的囷生囷生差点撞到一起。
“宋医生?”
“师哥!”李开岩要去抓宋敏真。
被宋敏真一把甩开他,被囷生抓住。
再也不让他去赶宋敏真。
“少爷?!大少,家里出事了!”
“什么?!”李开岩没注意听。
去看宋敏真的背影。
许多年前,宋敏真带着老母和弟弟来北平求学。
他书读的好,为人内敛严谨。
十几岁就参与过老师的好几个大研究。
是最早一批留洋,带回新医术的人。
他带着自己的弟弟,宋敏忠也十分争气。
借着他哥的关系,入了林顿,几次做事,连蒋公也要夸他年少有为的。
宋敏真一心都在母亲和弟弟身上。
常常带着他们这些小师弟,感慨两句,想为国出力。
可李开岩明白。
心里装着人,做什么事,也要束手束脚,不可能有所作为。
政·变的时候,宋敏真为了护着弟弟,几次推拒了老师给的职位禅让,不想得罪上头纷繁复杂的人,连累家人。
宋敏忠却一头热血,为了一步升迁,接下了上面的任务。
宋敏真千赶万赶,最后只看到了一眼,被反叛的人,活活勒死的宋母。
李开岩看宋敏真的背影再也看不到了,叹了口气。
低头去看囷生,问:“怎么了?”
看他恢复了平静,囷生心里怕怕的,他知道这些年,来了北平。
大少爷一个人,就撑起了他们李家在北平的半边天。
他看李开岩,觉得他有些累:“少爷?”
他斟酌着,李开岩皱了皱眉:“什么事,说吧!”
“家里出事了!夫人被人骗了,追债的跑到家里了,要拆家,先生带了个女人,撞到一起了,快打起来了!”
囷生指了指带信来的小厮。
小厮点了点头。
李开岩闻声,让两个人上了车,风驰电掣。
还不忘问:“有人告诉二少么?他在上课,不要去说了!”
囷生看小厮,小厮焦急:“惨了!我见先生叫人去喊了!”
李开岩捶了一下方向盘,囷生吓了一跳。
“大少!”
李明洛在学校同老师上理论课,这还没到四点。
他爸一向不会让人喊他早退。
老师听了来传话的人,喊他:“明洛!这次先到这儿吧,去办一下暂退,你家里人让你回去一下。”
李明洛还没摸着头脑,答了好。
他是自己坐黄包车回去的,跑到半路,想到了汉蔷。
叫嚷着要回去一次。
“少爷!您耍我呢?这都到哪儿了?我可要加价了?”
李明洛不会在乎:“加加加!我妹妹,我妹妹还在学校,我得告诉他一声。”
黄包师傅愿意多挣,可是也是个老实人,忍不住提醒一句:“这时候才多久,少爷干嘛不回了,让家里人晚点来接?那时候,小姐也下课了,说不说又没有干系,自然也就知道少爷有事先回了。”
李明洛听了,又说:“啊,有理!那那那,那你还是走。”
黄包车师傅说了,心里又有点后悔。
他有的是力气,多跑几步,又多一份收入。
就是爱多嘴。
李明洛可没有多想。
一路到家,看几个搽烟抹粉的老女人杵在他家院子里。
一个秀气的女人,瘫坐在他爹面前梨花带雨。
他小妈更夸张,平时打理的整齐精致的头发乱糟糟的垂在两鬓。
比地上那个哭的更吓人。
李明洛先喊人:“小妈?爸……”
李先生的脸同锅底一样黑。
见了李明洛,呵斥道:“还不扶你妈上楼去?!像什么样子!”
又对玉华玲道:“他是你疼到大的!你不给我面子!不听开岩的!还要在老二面前丢人么!”
李明洛还没有开口,旁边的一个穿绿的老女人就嚯嚯嚯的笑。
对玉华玲道:“新不如旧啊!姨娘,你要看开嘛!我的女儿,脾气最好!李先生给你添个姐妹,免得你孤单,听戏打麻将,都方便得多。”
又对李明洛道:“好二少!快扶扶你姨娘。”
满京城,都知道玉华玲是李先生的妾,但是也都尊称一声“夫人”。
就是陆夫人一众的人,瞧不起玉华玲的出身,明面上,也没有打玉华玲脸,称呼她姨娘的。
李明洛就是再傻,也听懂了这妇女嘴里的话。
再看了看地上的年轻女人。
被这老女人叫得心下一疙瘩。
看他大哥杵在大厅门口,冷眼旁观。
说话的女人花花绿绿,他心里还是迷糊的,但对玉华玲的维护占了上风:“你是哪里来的鸨!你嘴真臭!你给我滚蛋!”
李先生皱了皱眉,不知道在想什么:“老二!”
那老女人看李先生呵斥人,笑的更加厉害了,意有所指:“哎呀!真是好事赶到一起了。”
李明洛害怕他爸,正好这时候李开岩点了一根烟。
出了咔嚓一声响。
李明洛喊他哥:“哥!”
李开岩皱了皱眉,才开口对李先生说话。
“爸,这是什么事儿?”
不同于对小儿李明洛,对自己的大儿,李先生都是带着自豪,把李开岩当李家的再续人养的。
让儿子评判老子纳妾,确实荒唐。
何况今天他的事还是玉华玲事的辅助。
玉华玲不知道往哪儿的戏台子,往人投了钱,被人投入了黑市,搞得他们家欠了不小的一笔数额,还在蒋公眼皮底下,弄出了一个“入资·军·火”的名声。
他儿子才带头抓了一批“军·火犯”,改头家里就出了个公然投资的母亲。
“帘卷西风”的经营人贺七娘,惶恐的坐在院子的石凳里。
哆哆嗦嗦的端起一杯茶,被李开岩漆黑的眼睛一望,又哆哆嗦嗦的放了下去。
李明洛被他爹一呵斥。
心里再怕,也去把他小妈搀起来了。
玉华玲平日里千娇万宠的,两个儿子对他也尊敬。
贺七娘看李开岩错了身子让李明洛搀扶玉华玲上楼。
着急了:“李夫人?!你可不能跟一半,就把我……”
她想进去。
李开岩又站正了,手里拿着烟。
李开岩高高大大。
又不苟言笑。
还爱皱眉。
贺七娘吓得一哆嗦。
又往后退了半步。
剩下的几句,无论如何都不敢不回去了。
李明洛扶着他小妈,玉华玲神色恍惚。
一颗滚大的泪水落下来。
不知道对谁说:“从前你爹……只是有那賊心,现在好了,我更招人嫌了,他光明正大的迎别人进门。”
“……是我天真了,你母亲也绑不住你爹。我又算个什么?”
李明洛见也没见过自己的亲生母亲。
只是小时候见过他母亲留下来的一大院子花。
从老人嘴里听说他母亲是何等的温柔漂亮。
可是他见也没见过一面。
打从有记忆起,就是玉华玲照顾他。
为了他,玉华玲把他亲妹妹也摔掉了。
在他心里,玉华玲就和他亲娘是一样的。
平时他见过多少玉华玲同他爹闹腾的。
也没料到他爹做出个这样的事来。
他宽慰玉华玲:“小妈!他不敢!我只认你一个!大哥也会向着我们的。他嘴上不说,还是敬重你。”
玉华玲眼泪汪汪,攒着李明洛的手,仿佛所有的依靠:“果真如此么?”
她心里愧疚,她给贺七娘投钱,哪里会知道生出了这么多事故。
她只是喜欢听戏,贺七娘说办戏班子,她心疼那些练功夫小孩子,就投了一笔钱给贺七做股。
李明洛别的不敢担保,对这个还是笃定:“果真!果真!相信我吧小妈。如果大哥不认可你,外人面前,他也不会叫你母亲了!”
玉华玲像是喜极而泣。
李明洛扶她上了楼,家里的仆人就端水来。
李明洛听懂了一点,忍不住问:“小妈,你是给那个坐着喝水的女人骗了钱去么?”
玉华玲垂头丧气,点了点头。
“骗得多?”
玉华玲赶紧摇了摇头:“没有!我一次一次的给她,都是小钱,只是……”
只是她不知道,贺七没有把钱用在建戏园子上,拿去投了黑市。
“只是?你一次一次的给她?呃——那你给了多少次?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呢?”
玉华玲含着泪,下人给她擦手,平时她的手指甲都是漂漂亮亮的,让汉蔷帮着染过色。
她想了想:“也就是……五次?七次?总之,不会超过十次的……最后一次,最后一次都是陪你汉蔷妹妹去见老师,她在楼里喊我,我才给她两百……我怎么会知道?”
李明洛皱了皱眉,觉得是小事:“你别害怕,我们有的是钱,差了多少,我给你填上,不够,大哥也会把它填了的。”
玉华玲听了这话,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她年轻的时候嫁来李家,也曾身怀六甲。
那时候李家宅害鼠患,下人就买了鼠药投进食碟子里。
其中一盘,搁置在李家宅的水池子边。
李明洛年纪小,不懂那是投鼠的。
看糕点好看好闻。
捡起来就要往嘴里塞。
玉华玲坐在亭子里。
来不及喊下人。
冲的就去打落了李明洛手里的东西。
李明洛受了惊吓,哇的一声哭了。
玉华玲吓了一跳,跌进了池子里。
起来的时候,身上的孩子就没有了。
她做不来恶人,可是多少年来,疼李明洛的时候,心里总是有心结。
后来和李先生同·房,她也不愿意要个孩子了。
骤然听李明洛的肺腑之言,心里感动,也感慨,李先生疼了她半辈子,容忍了半辈子,哪知道,土都埋到腰杆儿了,还要说给她带个“姐妹”回来。
天色都渐暗了,贺七再没有看到玉华玲从里面出来。
不停地往里面张望,不是李开岩还在原地,她就想冲上二楼了。
李先生没有做决定,李开岩就没有吭过声。
姆妈从楼上张望几次了。
往日里,下午六点,汉蔷也该下课了。
这二少回了,家里一团糟,她念着汉蔷还再学校,不知道有没有人去接。
可是院子里一团糟。
老太太知道了,也不要管这晚辈的糟心事。
李先生倒是让人扶了沐华姑娘和她的几个妈妈回去。
改天再约吃饭。
姆妈犹豫再三。
看李开岩还站在客厅门口。
手里的烟都熄了,还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