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沈湘沅将抄好的佛经拿给冯金花看。
单是那字,便让冯金花眼前一亮,也不用费力气再去看后面的文章了,直笑的合不拢嘴,嘴巴像抹了蜜一样,称赞道:“我就知道沅沅不会让我失望的!人长得漂亮就算了,字还写得这么好!以后妈妈一定给你找个读过书的好人家,让你嫁过去享清福。”
沈湘沅知道她的话素来当不得真,只微微一笑,并不做声。
“一会你好好收拾收拾,午后我们就出发!”冯金花说。她的手中还捧着那经书,啧啧称奇,看上去爱不释手的样子。
沈湘沅却在此时向她讨要那本经书,“妈妈,我觉得有几个地方写的不好,还想再拿回去改改。”
冯金花闻言,也没多说,笑眯眯的就把经书还给了沈湘沅。
回房后,沈湘沅一直坐在案前奋笔疾书,直到正午的时候,方才放下了手中的笔。
案上躺着两份一模一样的经书,全都出于她的笔下,只不过一本仍然留在外面,另外一本却被她最后藏在了枕头之下。
做好这一切后,沈湘沅走到窗边透气。
天上蓄积着浓重的乌云,寒风吹到脸上,是如刀割一般刺骨的疼痛。
“要变天了啊。”她的嘴里呢喃着,目光落在那凋零的枝头上,最后一片枯叶正随着冷风渐渐远去……
果然,正午刚过,外面便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落雪声。
沈湘沅推开窗户,看见外面已经是一片白茫茫的景色。
今年的雪来的更早,势头也更加猛烈。
沈湘沅坐在梳妆台前,拉开首饰盒,指尖从那一个个发饰中划过,最后却落在一朵盛放的山茶花头饰上。
在她眼里,这流血一般的盛红色,才是与这冰天雪地最为相配的颜色。
——
“沅沅,路上要注意安全,不要随便下车,小心别受了风寒……”侯芸在沈湘沅耳边絮絮叨叨了半天,却见她脸上仍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容,眼里的忧色便更甚了。
知道沈湘沅午后便要离开,侯芸特意从落霞阁里赶来为她送行。
一同的还有怜霜,崔朗等人。
怜霜自不用说,脸上写满了得意之色。
而崔朗的目光却一直在沈湘沅身上流连。
“我走的这两天,还是和以前一样,外面客人的事由朗儿负责。至于楼内的姑娘们,怜霜,你也可要替我管好了。”怜霜和崔朗可谓冯金花的左膀右臂,深受其信任。
“妈妈放心。”两个人约好了似的齐声回答。
冯金花便由碧螺伺候着,登上前面那辆装饰华丽的马车,留沈湘沅一个人坐在后面那辆破破烂烂的马车上。
冯金花既不想和沈湘沅挤一辆车,又舍不得给她单独雇一辆马车,便找周围的客舍借了辆破车给她将就用。
沈湘沅倒不在意这些虚有其表的东西,和侯芸告别之后,正要登上马车,却被从车窗里探出头来的冯金花叫住。
“沅沅,佛经你记得带上了吧?”
沈湘沅点点头,从包裹里掏出佛经给她看。
冯金花这才放下了心,回到车厢里。
两辆车便这样一前一后,“吱吱呀呀”的迎着午后的风雪驶向了城外。
以他们的车速,估计要半天时间方能到达微山寺。
行在萧瑟的林间小道上,四周白雪飘扬,若忽视掉沿道衣不蔽体、骨瘦如柴的难民的话,也是一副赏心悦目的美景。
沿道的难民,见到一辆马车经过便簇拥上去,只求为了讨得一口活下去的口粮。
可惜冯金花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而让车夫将车赶得更快一些,将那些人远远的甩开。
耳畔的哭喊声愈发洪亮。沈湘沅坐在车里,时不时掀起车窗上的帷幔,向外投去一眼。
当她看见有好心人在给难民们发粮的时候,心中终于松了口气。
她虽有杜工部“安有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壮志,可事实上自己也不过是过江的泥菩萨,自保尚成问题,又谈何帮助他人呢?
沈湘沅的视线回到手里捧着的经书上。
宣纸上的每一个字此刻仿佛都化为了锋利的剑刃,刺得她眸里血淋淋的。
成佛的机会就在眼前,可冯金花却偏要舍近求远,做此缘木求鱼之事,实在可怜可笑、讽刺至极!
沈湘沅一边笑,一边拆掉了她在经书上缝的那根装订线,捏着厚厚一摞宣纸,掀开车窗上的帷幔。
她将手伸出窗外,指尖一松,便使得那些宣纸被狂风卷得七零八落,飞散在天地之间。
走在前面的冯金花对此一无所知。
而那些难民们,此刻也只顾得抢食粥羹,无暇理会。
唯有那施粥的二人,于漫天草纸之中,一眼便看见了帷幔中的那张含笑的脸。
一时间,竟然分不清她脸上的笑容和鬓上的山茶花哪个更为明艳。
其中那个年纪小些的蓝衣少年,“唰”的一声,打开了手里的檀木扇,却依旧遮不住一双凤眸里浮现出的惊艳之色,问旁边玄衣男人:
“明珩,看见了么?”
那男人年纪看上去比他大些,五官像是用刀刻似的,棱角分明。然双眉之间却竖纹丛生,应是常年蹙眉所致。
他的面色冷峻的望着空中飘落的宣纸,右手紧扶腰畔刀鞘,手背上青筋暴露,而左手却往空中探去,随意捞了一张放在眼前。
虽被那独特的字体惊艳了一瞬,但当他看清楚其中所写内容不过是佛经中的一篇时,还是发出了一声冷笑:
“不问苍生,却问鬼神!”
“一个小姑娘家,你教她问什么苍生嘛……”蓝衣少年摇摇头,也随着他捞了一张宣纸,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最后笑吟吟的叠成小纸块,当宝贝似的藏在袖子里。
——
天很快就黑了,两旁光秃秃的树木笼罩在浓云之下,很快就变成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颜色。
沈湘沅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掀起帘子叫马夫停车。
她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眼里蓄满了泪。
“妈妈!”沈湘沅跌跌撞撞的跑下车,呼喊前方的冯金花。
车上的帷幔从里面被掀开,却是碧螺探出头来,问她怎么了。
想是冯金花正在睡觉,可沈湘沅抽抽搭搭的,话也说不清楚。
碧螺只得叫醒冯金花。
冯金花刚一下车,沈湘沅就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
“妈妈,沅沅没用,把经书搞丢了……”
冯金花以为自己没睡醒,耳朵出了岔子,不敢置信的反问她道:“你说什么?”
沈湘沅的神情看上去又愧疚又畏惧,泪水止不住的流了满襟:“妈妈,沅沅明明有将经书收的好好的,可现在怎么找却都找不见了,料想约莫是路上小解的时候给落下了……”
冯金花只觉一道晴天霹雳骤然在头顶炸响,惊得她双脚一软,差点昏倒在地。多亏一旁的碧螺眼疾手快的搀扶住她。
“沈湘沅!沈湘沅!”冯金花又气又急,恨不得冲上去掐死沈湘沅:“你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
那经书可是她用来讨好元觉大师的命根子,怎么能弄丢了?
眼看冯金花气急败坏的要冲上去给沈湘沅一脚,碧螺赶忙拽住冯金花,“妈妈,你冷静些,为今之计,是先回去找到经书为重。”
“这贱人连书是什么时候掉的、掉哪儿了也不知道,让我们要去哪里找!”冯金花气的舌头都快打结了,“更何况现在天都黑了,两眼抓瞎的,怎么可能会找得到!”
“话虽如此,可我们不试试看又怎么知道找不找得到呢?”碧螺蹙着眉头说道。
沈湘沅虽然垂着头,但注意力一刻也未从她两人身上挪走。
她耐心的倾听着两人的对话,直至冯金花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信心、处在崩溃边缘的时候,方才抹干眼泪,“鼓足勇气”的开口说道:
“妈妈,碧螺姐,其实,我还有个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