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十一章 相依为命(1 / 1)拾周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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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待众人缓一口气,又有一群人冲进来,登时惊觉,只见是一群男女老少,手中拿着菜刀、叉铲之类的家常铁器,乃是附近的百姓。

原来,邻居们听说河边有人行凶,便呼三喝四聚集起来,岂料一进院子就看见两个大大的“捕”字,登时愣住。

有人认出老薛,低声指指点点,准是这贪财鬼又在搜刮民脂民膏,老薛横眉怒目扫过来,又一个个低下头,不敢说话。

小捕快真气散去,脸颊的红润也随之散去,恢复那毫无血色的苍白,大约是强行催谷真气的缘故,气色甚至比原来更差,咳嗽几声,刚才生死关头顾不上痛,现在咳嗽起来才觉得伤口痛彻心肺。

“可惜让那两个凶手跑了。”

“差点命都没了,还想抓人?”

老薛气鼓鼓的瞪着他:“都是你这小兔崽子不听话,到处乱跑!老子已经走到伶香楼门口,放心不下你,想了想,还是折回来……唉,这下亏大了。”

“是,是,是我不好。”

听到老薛骂人还是中气十足,小捕快顿时松口气,换上一副嬉皮笑脸,谁知他骂到最后,声音越来越抖,忽然一个踉跄,整个人摔倒在白茫茫的雪地中。

小捕快吓了一跳,连忙扶着,触及腹部黏糊糊的,顺手一抹,只见满手血红,也不知道流了多少血,伤势比他想象中要严重得多。

“老薛,你没事吧?”

“你说呢!”

“你撑住,我们这就去找大夫!”

岳居正道:“在下略懂医术,来,让我看看。”

李布衣虽然不是专门悬壶济世的大夫,但是他内功修为天下无双,世间万物原理相通,所以医学药理触类旁通。岳居正自小师从李布衣,医卜星相均有涉猎,也不弱于寻常大夫。

此时老薛呼吸渐渐困难,呼呼的像打铁的扯风机,岳居正一口气连点几处穴位,再撕开他的衣裳,止血粉像不要钱一样撒,包扎完伤势,又捞起他的手腕诊脉。

只见他神色时而凝重,时而舒松。小捕快双眼死死地盯着岳居正,一颗心时而吊起,时而放下,随着他脸色的变化而高低跌宕。

半晌,岳居正终于罢手,轻轻拭去额头的汗滴,一副没救的样子。

老薛的脸色登时就变了,颤声道:“状元爷救我,我准备退休了,有个娃儿才八岁……我,我还不想死。”

小捕快也竭力使声音保持平静:“状元爷,他……怎么样了?”

岳居正缓缓的叹了口气:“已经伤及内脏。”

“什么?”

小捕快的脑子嗡了一声,瞬间空白。

老薛愣了片刻,好不容易才能接受这个事实,摇头苦笑,眼中全是泪花:“命该如此,不认也不行。唉,像我这种人,又懒又贪,平时没少欺负街坊邻里,大家都骂我必定会遭天谴,呵呵,也许现在正是时辰到了。还好你没事,我黄泉之下见着你老爹,也能交差。”

周围的百姓平时没有少在背后唾骂他,但人死为大,此时见他如此下场,一时之间什么怨恼都没有了。

老薛仰起头,看着漫天的雪花纷纷扬扬落下,眼神开始有点迷糊,自言自语道:“你和你爹一样性子耿直,经常得罪权贵,老子都不知道替你们父子俩擦多少回屁股了。大丈夫能屈能伸,不要犟性子……”

说完咳嗽几声,倒是和小捕快有几分相似,咳嗽越发剧烈,忽然噗嗤一口鲜血喷出来,喷得嘴巴胡须都是,白的脸,红的血,交相辉映,触目惊心。

“是,是,我以后都听你的。”小捕快哽咽着,“老薛,你别说话,我会救你的,我一定会救你的!状元爷,你再想想办法!”

老薛一口鲜血喷出来后,精神反倒抖索起来。

“不过老子今天开心。你爹是条好汉,我呢是个窝囊废,窝囊了一辈子,今天总算雄起一把,是不是很威风?……就是苦了我的醒儿,这么小就没了爹。”

“老薛,你放心,阿醒就像我的亲弟弟一般。”

老薛伸出手,手臂无力颤抖,抖得小捕快心慌慌,连忙去接,老薛却一把抓住岳居正,岳居正另外一只手搭在他的手背,冰凉冰凉的。

“状元爷……我……我有一事相求。”

“薛爷但说无妨,只要在下力所能及的,万死不辞。”

“以后……我不在了……麻烦状元爷……照顾一下他们俩……别叫人欺负。”

“薛爷放心,只要岳某还有一口气,谁也别想欺负他们。”

老薛终于释怀,挤出一个笑容,眼角的鱼尾纹也绽放起来,只是脸色惨白如纸,怪吓人的。

“平儿,这次我……我恐怕真的不行了,你和醒儿……要好好保重,好好做人。”

老薛的手又举起来,这次是去抓小捕快的手,只是一口气不到的时候,他的手却突然跌下去,顺着身体慢慢滑落在地上,从此再也没有动静。

“不!”

小捕快冲着天空大声嘶吼,仿佛遭遇到天大的委屈,自从他爹娘去世之后,头一次哭的那么伤心。

天空散落着一片片六角花瓣,凋零、坠落、破碎……

小捕快的嘶吼戛然停住,开始无休止的咳嗽起来,咳得腰都弓成虾米,似乎连肺都要咳出来。岳居正要扶他一把,小捕快摇摇手,想要说声不打紧,却咳得说不出话来。

岳居正倏然扣住他的手腕,出手极快,小捕快避无可避,正惊诧之际,只见岳居正把了一下脉,皱起眉头,略作思索,登时动容:

“你练的是《玉焚拳》?”

《玉焚拳》是石窟书院的一门奇功。此拳法声势煊赫,威力无俦,却甚少人修炼,皆因此拳法有一个怪特性,天底下的拳法无不是放劲伤人,唯独此拳法是收劲伤人,倘若由护体神功未臻化境的人来使用,对自己实有莫大伤害,取其“玉石俱焚”之意,故名。

小捕快微笑着点了点头,虽然是微笑,但脸上的肌肉几乎扭曲到一起,就算他装得再好,也无法忍受内外伤交织的疼痛。

“莫非你是石窟书院‘九死雄狮’前辈门下?”

小捕快摇头:“我不认识什么‘九死雄狮’,这套拳法是先父留下来的,我从小就学这套拳法。”

“敢问令尊名讳?”

“风余烈。”

“‘铁拳’风余烈?”

岳居正又是耸然动容。

武林中以拳法出名的人数不胜数,武功比他高的人比比皆是,但最近几年,天下人说起“铁拳”风余烈这个名号,无不肃然起敬。

风余烈不肯与严嵩同流合污,陷害忠良,反被诬陷为叛党,惨死于狱中。皇上为其平反之后,这个铁骨铮铮的名号便迅速传遍武林,人人闻其事迹,无不竖起大拇指,又暗中骂几声奸相。

岳居正面色肃穆,道:“你的内伤隐患很重,估计活不过十年,必须马上停止修炼《玉焚拳》,再加以针石灵药,或许身体还可以逐渐恢复。”

“我不怕死。”

小捕快将长长的飞爪铁链盘在胸前,又将老薛的一对判官笔珍而重之的纳入怀袋,那是薛家祖传的兵器,将来是要传给醒儿的。

“我要是放弃练功,那老薛的仇谁来报,醒儿谁来照顾?”

“你要是练功先死,那老薛的仇谁来报,醒儿谁来照顾?”

小捕快窒了一下,一时无言反驳,但是目光依旧透露着倔强,铁链交缠,气势凛然,若不是身子太过单薄,当真如镇关门神。

“这样吧,”岳居正略作沉吟,“你可愿意跟随我左右?我练的内功名为《浩然正气》,以修身养性为本,集天地正气为用,虽然不敢说对症下药,但也应该可以缓解你的内伤,削弱《玉焚拳》的反噬。”

小捕快大喜,当即躬首行礼:“在下风不平,愿从此跟随状元爷左右。”

那边,一夜之间失去双亲的小男孩泣不成声。

小公子守在他身旁,留也不是,走也不是,想拉他的手又不敢,想劝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岳居正看在眼里,说不出的难受——想不到我岳居正自负文武双全,竟然连累他爹娘枉丢性命,日后真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孩子。

目光落在他身上,小猫脸有点脏,瘦瘦黄黄,已经哭花了泪痕,脸上还有微微红肿的巴掌印,嘴唇也咬破了,否则也算得上眉清目秀。

嗯,根骨奇佳,是块练武的料子。

岳居正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小男孩身边,搂住他的肩膀。小男孩昂起小脑袋看他一眼,没有挣脱。

“你想替你爹娘报仇吗,叔叔教你武功好不好?”

“好!”

小男孩想也不想便满口答应,此时眼角泪痕犹未干,唇边血印还在痛,心中满满的都是那龟忍男子的身形嗓音和东瀛二字。

风不平道:“状元爷,为了避免那两个东瀛杀手回来杀人灭口,这位小兄弟最好改名换姓。”

“还是你想得周到。”岳居正抚摸着小男孩的头颅,“你是上天赐给我的礼物,就叫天赐吧,随我姓,叫岳天赐。”

小公子道:“这里也不能住了,你们都来我家里住好不好?”

“府上何处?”

小公子遥遥向远处一指:“哪里。”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晦暗连绵的屋舍之间,有一间高耸堂皇的楼阁,如鹤立鸡群,十分显眼,周围的屋舍平趴着,仿佛在向它行礼一般。

风不平失声惊叫:“裕王府!”

裕王朱载垕?

众人连忙屈膝下跪,登时在雪地里齐刷刷的跪倒一片。

“草民拜见裕王。”

小公子连忙道:“请起,请起。”

待众人平身,阿保忽然挪着屁股,一瘸一瘸的上前,拱手向岳居正深深行了一礼,甚是隆重:“奴才冯保,见过状元爷。昨天徐阶老师才在小王爷面前提起状元爷,今天小王爷就和状元爷相遇,真是缘分啊。奴才斗胆,恳请状元爷出任裕王侍讲侍读一职。”

他颏下白净无须,嗓音阴柔尖锐,原来是裕王身边的小太监冯保。

其时朝廷有三大派系,严嵩父子权势滔天,黄锦阉厂对皇上忠贞无二,裕王清流最为弱势,正是用人之际,此人文武双全,是难得一遇的栋梁之材。

朱载垕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好啊,本王明日就请父皇下旨。”

他没有冯保想得那么深远,只是想道,状元爷和自己年纪相若,平时一定能说得上话来,总比徐阶、高拱那些古板老头子有趣得多。

岳居正又惊又喜:“在下忝任翰林院庶吉士,正是在徐老手下办事,能为小王爷讲读,是岳某的荣幸。”

众人逐渐散开。

冯保将岳居正悄悄拉到一旁,低声道:“岳先生,依你之见,我们下一步该如何行事?”

岳居正道:“这件事分明就是严党所为,明日上朝,裕王可以在皇真人面前告他一状!”

“岳先生是故意消遣奴才的吧?”

“刚才冯公公用屁股接飞镖,也是故意的吧?”

两人对视一笑,对彼此的敬重又多了一分。

冯保道:“现在大家都是同一阵营的人,有些话不妨与先生推心置腹——太子暴毙之后,裕王依顺序应当继承太子,但是嘉靖帝迟迟不确认名份,因为严党在背后大力扶持景王。”

岳居正啊了一声,自己一只脚刚刚踏入官场,就碰上最残酷无情的太子之争,幕后主谋甚至不惜动用东瀛杀手,可见这场竞争已经到了撕破脸皮的程度。

细思极恐,只怕太子的意外暴毙,也不是那么简单。

是严党,还是……裕王所为?

看来京师的水很深啊。

冯保又重新问道:“依先生之见,我们下一步该如何行事?”

岳居正道:“今日之事,多半是严党所为,只是我们抓不到任何证据,告状也无用,反而打草惊蛇。依在下之见,今日之事不要和任何人提起,再暗中派人搜查东瀛人的下落。”

冯保大喜:“奴才也是这个想法,我们非但不能兴师问罪,还要给严世蕃送礼呢——照例每年该给裕王府的岁赐,户部因为没有严嵩父子的命令,一连三年都没给发放。如果裕王凑一千五百两银子送给严世蕃,一来可以让户部补发岁赐,二来严世蕃此人爱面子,连裕王都要给他送礼,他一定会到处炫耀,慢慢的就会放松警惕,就会露出破绽。”

岳居正笑道:“冯公公这招‘捧杀’真是高明。”

冯保紧紧握着岳居正的手:“今日能结识岳先生真是太好了。严嵩已经老了,徐阶和高拱也老了,这天下终归是年轻人的天下。我们一起辅助小王爷,将来小王爷登基,朝堂之上当有你我的位子。”

他从来在人前都是拘谨低调,不轻易流露情绪,说到最后一个字,终于忍不住呲牙而笑,才呲了一条缝,便马上警觉,想强忍住,又忍不住,以致笑容看起来有点扭曲。虽然是个地位卑微的小太监,却自有一番瘆人的气势,听在岳居正耳中,森然起悸。

大雪依旧不知疲倦的撒下,地上纵横交错的脚印越来越浅,仿佛罪恶正在一点点的被抹去。众人站得笔直,披着满身的雪花,天地间一片萧杀。

雪花很白很白,白得那么纯洁。

白色,是能掩盖世上一切污秽的颜色,却也最容易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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