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茶店仿造香港茶餐厅,复古的几何地砖,明绿色的皮沙发。
胡木子找到一个两人台卡座,先落座。时茉在剩余的空位上也坐下来。
“胡小姐,有什么话你就直接说吧,不需要拐弯抹角,也不用在我面前刷存在感。”
胡木子动作优雅地撩了一下头发,“既然时小姐这么爽快,那我也直接一点,坦白说,这次我来清海市就是为了来找小勉的。”
时茉不动声色,似乎毫不意外胡木子的话,但桌下的手指不受控制地跳了一下。
“我和小勉是在骍县认识的,那时他才十八岁。我们一起拜同一个老师学声乐,学弹吉他,朝夕相处。”
“在所有的学生中,他是最孤僻的一个。没有家,也没有家人,不知道从哪里来,好像骍县突然就冒出来这么一个人。”
原来他当年不辞而别后是去了骍县,大西北的一个小县城。
“我看他挺可怜的,大冬天的,都下雪了,还穿着一件薄薄的棉衣。”
“有一次视唱练习,老师生气地说,‘宋勉,你是不是没吃饭?唱得有气无力。’全班同学都在笑他,只有我知道,他是真的没吃饭,因为没钱吃饭。那天他刚把全部的钱都拿去交房租了。”
时茉知道胡木子跟她说这些她和宋勉的过往,无非是想用这些她一无所知的往事来羞辱她,但时茉什么都没做,就这么静静地听着,如饥似渴。
能听到他过去的一切,时茉都如获至宝。
通过胡木子的话,她仿佛穿过十年的光阴,看到那个窘迫拮据的少年是用了怎样的毅力在这个人世间苟且地活下来。
“后来我有意无意地接近他,有时候请他吃饭,有时候会给他介绍演出的机会。那时演出不过是在别人的红白喜事上唱唱歌而已,等一场演出大都要四五个小时,也就赚五十或者是八十。但对小勉来说,那就是他的救命钱。”
胡木子断断续续地回忆着,眉梢上隐约可见幸福的痕迹。
“生活对小勉一直很苛刻,但他自己也很争气。唱着唱着,他就唱出名气出来了。好多人都想请他演出,他的演出费也从几十块钱涨到了几百,到最后一场五千块钱都请不到他。”
时茉听着,情绪跟着起起伏伏。心酸的有之,难过的有之,但替他骄傲的也有之。
“本来,他有一个大好的前途。那时候,我们的老师举荐他到西安音乐学院,面试都已经过了。”
胡木子停下了叙述,仿佛那段时光太过艰难,让她连在多年以后回忆起都感到沉重,举步维艰。
时茉心急,难得打破沉默,“后来呢?他考上了吗?”
胡木子目光幽静,嘴角却浮现出一个凉意十足的笑来,“有一天晚上,有几个同学提议去吃大排档,因为再过几天我们就毕业了,再见不知道是何年何月。”
早茶店里人声鼎沸,茶香浓郁,头顶的吊扇呼呼作响,而时茉浑身都透着一股冰凉。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也喝了很多酒。小勉也很开心,我第一次见他那么开心的。”
胡木子神情恍惚,应该是想起那天晚上宋勉罕见的笑容。
“我们都喝得很醉,准备要走,小勉坚持买单,钱都算好了。”
胡木子的讲述戛然而止,时茉一脸平静,但她的心始终都是提着的,因为她知道转折点就在这个时候出现。
胡木子的表情变得痛苦,“就在这个时候,一群流氓走过来,他们想敲诈勒索。”
“几个男生不肯,想跟他们干起来,小勉及时劝住,把身上的钱全都掏出来给那群流氓。”
“他不是怂,而是想息事宁人。毕竟大家都快要考试了,关键时刻不能惹事。”
“我们以为事情就这样解决了,突然有一个流氓要求,让我们几个女生陪他们去打台球。几个女生都吓哭了,我正要打电话报警,那流氓一下抢走我的手机,还抱住了我,把我往外拖。”
时茉的呼吸都拧紧了。
“那群流氓整天霸在那条街上,专干敲诈勒索的事,没人敢管他们。周围的人都看到我们被欺负了,但没人敢报警,都怕引火上身。”
“突然小勉就冲了上来,手里抓着几根削尖了的红柳枝,那是用来串羊肉串的。”
时茉呆住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一想就能猜得到。
胡木子捂住脸,痛苦仿佛从她锁紧的肩头里渗透出来。
“后来,他们就打起来了。在打斗中,小勉、小勉他,他手里的红柳枝不知怎么地,就戳进了那人的眼睛里。”
时茉倒吸一口凉气,左右两边像是有面锣猝不及防地敲了一下,耳朵里只有嗡嗡的声响。
胡木子的眼泪静静地流下来,“本来事情都是由那群流氓引起的,但被小勉戳瞎的那个流氓家里有势力,和法院里的人串通起来,小勉最终被判了四年。”
明明她听不见任何声音,但胡木子说的每一句话都清清楚楚地印在了时茉的脑海里。
她突然想起宋勉失控打孙瑞峰时,萧朗问他,是不是还想再进去。
当时她不太明白萧朗这话是什么意思,但现在她知道了。
“我一直在等着小勉出来,等他出来我会用我的下半辈子都补偿他,毕竟他是为了我才把自己的大好前程毁掉的。”胡木子冷静了许多,腔调也不再是颤颤巍巍的。
“可是,小勉出来后就不见了,我到处找他,都快找疯了,就是找不到他。”
在时茉面前,胡木子丝毫不掩饰对宋勉的情意。
“我找了他整整五年,要不是这次在你们新闻上看到小勉的采访,我还找不到他。”
说到这里,胡木子笑了笑,“这还多亏了时小姐。”
人生海海,她和宋勉能再次相逢,也因为那次采访,却也成全了胡木子。
一顿茶的功夫,胡木子把自己和宋勉的恩怨纠缠交代完毕,时茉收敛了情绪,落眼在面前的瓷杯上,语气淡定自持,“所以,胡小姐告诉我这些事情的目的是什么呢?”
胡木子是想在她心上钝刀割肉,让她主动退缩,把宋勉拱手让出来。
“我听说前几天时小姐差点被人强暴,也是小勉刚好遇上,救了时小姐?”
时茉不言语,等着胡木子把话说全了。
“我想时小姐应该要知道,小勉就是这么一个人,他见不得朋友有难,为了朋友仗义出手也不是第一次。但是,”胡木子加重了语气,“这并不代表着什么,更和感情之类的无关,我这么说,时小姐这么聪明,应该能听懂了吧。”
时茉点了点头,“嗯,能听懂。”
胡木子挽了个甜美的笑容,“我呢,也是多事,但我也是为了时小姐好,希望时小姐不要觉得我多管闲事的好。”
“不会。”时茉敬以真诚的笑意,“我还得谢谢胡小姐告诉我宋勉的事情,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闻言,胡木子倏然变了脸色,“你什么意思?”
时茉勾勾唇,“喜欢宋勉就追他,玩这种阴险的手段就没意思了,对吧。”
“喜欢是可以追,但我就担心有时候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时茉撅着嘴,认真地想了想,“确实是这个理,但这事得分人,有的人是一场空,但你得承认,也有的人能功德圆满。”
胡木子的脸上分明有怒,不过须臾,她就换了志得意满的表情,“那倒也是。”
话已至此,再多说也是无益。离去前,胡木子对她说道,“我是千山万水才找到这里来的,哪怕清海市对我来说是他乡异客,但只要小勉在这里,我就会留在这里。”
“这辈子,我再也不会离开他。”
时茉呆坐在座椅上,手脚冰凉。她端起咖啡想喝一口暖暖身子,谁知咖啡比她的体温还要低,苦涩的味道顺着咽喉一路冷到底。
虽然她好像赢了胡木子,至少没有让胡木子的目的得逞,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有些念头正在摇摇欲坠。
时茉不敢继续往下想,怕一想,天都会塌下来。
她起身,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走出了早茶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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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办公室,江珊见到时茉,吃惊道,“台长不是说你请假一周的吗?怎么这么快来上班?你的伤没事了?”
时茉魂不守舍,只是聚了点笑,“没事了,离节目播出时间没剩多少,我回来看看。”
江珊反复打量她,除了脸色苍白点,全须全尾,没缺胳膊,也没少腿儿的,江珊自动将她定义为真的没事。
“你回来得正好,下周片子就要拿去送审,梁凯编片子都要编疯了,来,赶紧来帮忙。”
时茉连座椅都没摸到,转身便去了机房。
在干燥的机房里,耳边总回响着几十台机器运转的声音,单调又枯燥,但时茉感到了久违的安心。
回到这里,如同婴儿回到子宫里,满满的归属感和安全感。
从早上进来到下午下班时间到,时茉就没离开过机房,连午饭都是在里面解决。只在午后,她的眼睛盯得实在受不了了躺在躺椅上眯了一会儿。
也睡不着,闭上眼全是混乱的影像。包括欧阳怀慕一家的,还有胡木子讥讽的表情,血红的嘴唇一张一合,还有宋勉的。
那天晚上,他像是真的铁了心要和孙瑞峰同归于尽。
但很多年前,他也这样保护过胡木子。他用了自己大好的前程换来胡木子的安然无恙。
他不是只这样对她好,他对别人也这么不顾一切地好过。
在他那里,她没有多特殊,更没有多特别。
一股热热的酸胀感冲上她的眼眶,时茉用手背压了上去。
刚刚好五点半,桌上的手机响了。时茉瞥一眼,视线又重新转移到显示器上。
几十秒后,来电自动断掉。
可是没多久,手机又响起来了,同样的来电号码。
时茉正打算继续无视,身后的梁凯顶着一对又大又圆的黑眼圈生无可恋地靠过来,嗓音都感觉在冒烟,“我脑子涨,别再让它一直叫了,行吗?”
“哦,好。”时茉赶紧拿起手机,关掉响铃。
对这种情况,李楠楠很有心得,“时茉,你这是跟谁吵架了吗?”
“啊?”
李楠楠:“我和我男票吵架时也是这样,他一直打电话,我就一直不接。”她分析得头头是道,“如果是骚扰电话,一般不会打第二遍。”
“不。”时茉词穷,“我正在忙,想等一会儿再接。”
“哦。”李楠楠无趣地缩回头,用他们专业的话来说,这个发现没有新闻价值。
时茉拿着手机走出机房,回拨了宋勉的电话。
“喂,下班了吗?”电话里,宋勉的嗓音一如既往,声线平平的,没什么情绪。
时茉的喉咙突然堵住了,又酸又硬。
见她不出声,宋勉明显紧张,“时茉,你怎么了?说话。”
“哦,没事。”时茉调整情绪,但她不敢多说话,怕露出马脚。
宋勉松了一口气,“什么时候下班?”
“没、没那么快。”时茉犹豫片刻说道,“三天没来上班,压了好多事,晚上估计要加班了。”
“加什么班还加班,你现在什么情况你们台长不清楚?”宋勉霸道地决定,“下来,我就在你们电视台楼下,我现在带你再去中医那边推拿。”
就在几秒钟前,她还横着,决定宋勉不管怎么说,她都不会再理他。
明明就是个骗子,还要来撩拨她。
短短的几秒钟时间她就坚持不住了,只因为他说他现在人就在电视台楼下。
他来了。
不管以前他是怎么对胡木子的,但眼下,他却对她这么好。
“听到了没有,时茉?”
看吧,你就是这么没用,活该栽在他手里。时茉在心里贬低着自己。
“宋勉,你先回去吧,我真的走不开,晚上我让梁哥送我回去好了。”
她不是作的人,也不是矫情的人,更不是喜欢跟人撒娇的人,但此时此刻,她就是想刁难他。
看他对她到底有多少耐心。
其实她还是有一点点信心的,宋勉也许会放不下心,坚持让她下班,但下一秒她就打脸了,只听见宋勉冷冷地说道,“随便你,那你自己小心一些。”
随着电话切断嘀一声,她的心毫无征兆地用力蹦了一下。
时茉没想到宋勉能挂得这么干脆。
现在怎么办?
让你能,让你作。
回到机房,时茉继续埋首工作。
不知不觉两个小时过去了。
坐了一整天,她的后背又无法抑制地疼痛起来。那种痛,像是用无数根细线扯住她的神经,越拽越紧。
“时茉,你要不要先回去?我看你脸色不太好,你这肩头怎么一高一低的?”李楠楠先发现她的异样。
梁凯闻声转过来看她,“别剪了,先回去吧。”
时茉抱歉地笑了笑,“那好,我先回去了。”
“自己打车回去?要不要我送你?”
时茉拒绝梁凯的好意,“不用了梁哥,我自己叫车。”
梁凯知道她住的离这不远,说了声“慢点”就继续扎进片子里去了。
时茉走出园区,经过岗亭时,老王正在里面刷短视频。
“王叔,我走啦。”
老王对几天前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正常打招呼,“走啦,小心一点。”
都九月份了,清海依然暑气难消。电视台前的繁华大道还铺着一层热浪,车一过,热浪迎面扑来。
时茉走到路旁,准备在手机上叫车,身后猛然响起声音,“你不是让人送你回去么?送你的人呢?”
时茉吓得连忙转身,只不过用力太猛,她的身体承受不住,“啊”的一声痛苦地叫了起来。
宋勉原本凝着眉头,在看到她滑稽又怪诞的动作后,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