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常刚刚回府,谢府的仆人们忙得团团转,根本无人顾得上待客,王策坐在堂上喝茶,静待谢常洗漱。
约莫半个时辰,谢常才洗漱更衣完毕,从后堂匆匆走出来,拱手向王策称怠慢。
王策赶忙摆手,上前扶了他到座上,两人这才坐定。
不过几日,谢常的脸上已是沧桑难掩,他面色晦暗,眼圈深陷,人形消瘦,皮肤松弛如骤老十岁。
两人四目相对,一时间竟不知从何说起,王策眼中难言的情绪翻涌。
还是谢常先开口道:“贤弟莫忧,你我入仕那日便知宦海沉浮乃常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当常诫己身。”
王谢世交,谢常不过略大王策几岁,两人曾一同为太子伴读,后太子李牧继位为世宗皇帝,两人便一同入朝为官,相交直到现在。
年少时,同习诗书六艺仍如昨日,乍醒来,竟已隔经年,物是人非容颜老,少年心性犹存。
王策看着谢常坦然的面容,险些失态泣泪。
“此番牢狱,也当是我谢氏之喜,终于可以效仿五柳先生南山采菊,贤弟莫要艳羡我才是。”谢常抚着胡须笑道,眼神里充满了平静淡然。
“谢兄夙愿终偿,小弟自当庆贺。只是今日之事,小弟尚有许多不解之处,还望谢兄指点迷津。”王策卷袖拭去眼角的泪水,摆正了心绪问道。
“若说道此事,为兄也一事要想贤弟坦言。”谢常面带愧色,向王策说道:“令郎王韬今日奉旨,实是愚兄向陛下举荐。”
听闻此事,王策并不算太意外。
皇帝在偏殿见谢常,出来便征了王韬去办事,只能是谢常向皇帝说了什么。
谢常为人忠仁,待人宽厚,但在家国大事上绝不含糊。这次南部水患险情突然,形势严峻,若非他无把握,定不会贸然引荐王韬。
至于王韬在水利上的天赋,他也略听王婉提起过几句。
“令媛曾托小女送信请教过水利,多亏如此,老夫这才发现一个治水的好苗子。令郎对水利见解颇巧,虽然经验不足但胜在机动灵活,治水直抓要害,施策有的放矢,假以时日,必有所作为。”
王策连忙谦虚,却被谢常一手按住。
“为兄亦不想将王家拉下这浑水,只是身为朝臣,实在是不能见百姓处于水深火热而无动于衷。一味地退让只能叫小人祸乱朝纲,最终承受灾祸的依然还是百姓啊。”谢常愧疚更甚,站起身来向王策长揖,“若非我不能再启用,真不愿置令郎于此地。”
王策不敢受礼,赶忙扶起谢常。
“贤弟当真是好福气,有一对好儿女。”
王策闻言追问,谢常这才将王婉同谢妶说的话又转述给他。
“令媛心智不输这世上男儿,叫老夫都刮目相看,日后也定非池中之物啊。”
谢常和王策对视一眼,两人心中都清如明镜。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莫说谢常对王婉给出这么高的评价,连王策自己也大吃一惊。不过那日一场宴会,竟叫王婉彻彻底底的变了一个人,这究竟是王家之幸,还是不幸?
王策和谢常长话几个时辰,见谢常面上已有疲色,王策这才愧疚的告退。
“皇帝命我谢氏即日动身,你看我这空荡荡的谢府,怕是立马启程都来得及了。”谢常临走前尚在自我打趣。
皇帝下令谢氏即日起身前往封地,今日只怕就是最后一见了,王策再三道珍重,这才从谢府出来。
走到鸿胪寺门口,王家的小厮来传话说王韬已经被召进宫问话,王策应下,转身却被一人拦住。
正是当日糕点坊的伙计,提着刚刚蒸好的糕点讨巧的站在王策身前,献宝似的。
王策本想推拒,见那伙计执意说是东家的好意,他才掏出钱袋来付钱,伙计拗不过,只好收下了。
王策提了糕点往鸿胪寺迈去,又被一人拦住。
趴在客栈窗前的王婉看到来人,在房间内发出一声惊呼。
“完了!”
“何事大呼小叫的,没一点姑娘家的样子。”孟长青白了她一眼,走到王婉身边,望向楼下。
王家庄子上的管家正附在王策耳边说着什么,面上汗淋淋的。
王策听完了管家的话,霎时慌了神,手上的糕点盒子不自觉地落下,新鲜的蒸糕滚落地上,白白嫩嫩的,还冒着热气。
“哎,真是可惜了那蒸糕了。”王婉凭栏,托着腮帮子悠悠叹道。
母女俩自然知道管家向王策说了什么。见王策在街道上众人前如此失态,孟长青面上划过一丝不忍,听到王婉的话,心中更是柔软起来。
“告诉你父亲吧,莫叫他再担心了。”
王婉听了母亲的话,嘴角咧出一丝微笑。这叫什么,这就叫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父母之间虽然有隔阂,但是情真意切演不出来,两人都不过是只缘身在此山中罢了。
王婉站在楼上冲着父亲大喊,又举起手帕在头顶摇晃,王策这才注意到她。
隔着长街看到妻女的身影,王策这才感觉三魂六魄归位,五脏六腑安家。
一旁的管事在来禀告王策之前都把自己的后事安排好了,现在骤然看见夫人和小姐,热泪盈眶,比身旁的王策还激动。
虽然中间隔着繁华的街市,隔着喧闹的行人,但一家三口就这样对望着,谁也不愿移开目光。亲情在空中交织,将三人的心笼在一起。
再没有一刻能像此时一样,让他们明白家人的珍贵。
嘚嘚的马蹄声踏碎温情的旧梦,奔马由远及近,路上行人纷纷惊呼退让,王策转头看向马上之人,寒光一闪,一柄长剑已经挥下。
抬首,高头大马上是杨敏之猖狂的笑。
“好久不见忠君爱国的王大人了。”
“杨大人慎言慎行。”王策懒得理会杨敏之这样的小人,侧首,伸出手指将剑锋推下肩去。
杨敏之大笑,毫无顾忌地再次提剑横在王策脖子上。
这一举动,可就是实打实的挑衅了。
“瞧我,正事都给忘了。陛下让我来请王策大人进宫,王大人,请吧。”
杨敏之身后的侍卫拿出绳索,将王策双手束于背后,拽着绳子在王策身后大喝大骂,姿势如同训狗一般。
这对世家而言无疑是一种巨大的侮辱。
王策并没有吭声。
且不说这是不是皇帝的意思,现在敌众我寡,若是他反抗无果,妻女定不会坐视不管,反而叫她们暴露位置。
现在看来,她们没有听他安排去王氏的庄子上,反而是逃过一劫了。
他屏住怒意,暂且跟着杨敏之进宫一趟。
孟长青和王婉站在客栈窗前,看着眼前的一幕早就慌了神。
孟长青双眼泛红,紧紧抓着胸前的衣衽,胸腔剧烈起伏着,呼吸声沉重。记忆中的画面山呼海啸着向她袭来,她不住的发抖,眼泪簌簌往下落。
王婉见父亲被抓本就惊慌,见母亲又这番模样,忽然间巨大的恐惧沿着她的脊梁骨往上爬,席卷她幼小的心灵,她手脚也开始酸软,下意识地握住母亲的手苦苦哀唤。
孟氏这才稍稍回神。
一列卫兵前来,向着杨敏之汇报,杨敏之听完神色变得暴戾,策马的短鞭甩到卫兵脸上,啪的一声,瞬间印上血痕,他坐在马上咒骂着。
突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拉了缰绳站在王策刚刚站的位置上,抬头向上望去……
三人视线相撞的那一刻,王婉就快要站不住。
杨敏之看着王婉,暗沉的脸上缓缓露出得逞的狞笑,张嘴无声的说着什么。
王婉隔空勉强辨认,她嗓子如锁喉般干涩,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说的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得来全不费工夫!
毫无犹豫,王婉抓着母亲的手就要逃离,孟氏却甩开她的手。
“母亲!”王婉疾呼,声音已经带上哭腔。
“婉儿,你快跑!我为你掩护!”孟氏疾呼,“快啊!”
孟长青双腿酸软,每一步都走的勉强,她用尽全身力气将王婉向外推,脸上已泪流满面。
从看到王策被抓那一刻,孟长青就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开始不停使唤,抑制不住的发抖,抑制不住的腿软,压根迈不动步子,她知道自己的病又犯了。
与其这样成为女儿的拖累,不如为她拖延些时间,争取逃生的机会。
王婉被推到房门口,她亦是眼眶通红,目眦欲裂,浑身筋骨都仿佛麻痹无知觉,每一声心跳都在脑海里放大,如惊涛拍岸。她知道母亲说的是最好的办法,可是为人子女,叫她如何舍弃父母苟活?
客栈堂下已经涌进卫兵,喧哗声传来,一旁的双成咬紧了牙,扯脱两人交握的手,拽着王婉飞快的奔向走廊的尽头的房间。
房内无人,两人已经无路可逃,双成疾步上前推开窗,向外望去,窗下屋檐虽窄,亦可勉强过人,客栈后面是一方干净宽敞的小院。她率先探出身子,踩在瓦上试试虚实,这才向王婉伸出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