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梦。
第二天被叫醒时才方有鸡鸣,周显之便被瑶台按在了梳妆台上。原本她还是周显之时,在东宫要起的更早,五更就要起来,有时候是要去宫里给皇后太后请安,有时候是要服侍太子上朝,少有能好好歇息的时候。
但周显月的身体毕竟太弱,纵然昨个下午休息了几个钟头,这会儿还是觉得疲累,几乎是眯着眼睛任瑶台梳妆,过了好半晌,发髻丧服都扮好了,这才睁开眼来。
“小小姐,老爷请您去前院呢。”门口的嬷嬷是周敛的奶娘苏氏,一张老脸笑的得体,微微一俯身为周显之引路。
周显之笑了笑,轻道了声谢,之后再没说些什么,只是取了凤簪,慢悠悠跟在她后面走。苏氏是她是周显之时还算亲近的人,不过她毕竟效忠的是周敛,周显之虽不会故意报复,也不会特意亲近。
过了几个月洞门到了前院,周敛和沈秋水正站在院里,院外是三辆马车——三辆?周显之不动声色地眉头一动,上前给二人请了安,扶着鬓边玉兰花的簪子轻声询问。“父亲,母亲,二姐姐已经进去了吗?”
她知道周敛这人最守规矩,讨厌人迟到,假装无意的提问,实际上知道周显容不会这么早到,在周敛面前上个眼药罢了。
果不其然,周敛皱了皱眉头,却又像想起来什么一样很快放松。“显容还没到,显兰在里面,你也先进去坐着吧……不,先等一下,等一会儿你哥哥。”
周显兰也是庶出小姐,只不过和周显月不是同一个姨娘,周显月的姨娘上官氏早逝,是江南女子,而周显兰的姨娘刘氏出身京城,也是个官家小姐。
至于周敛口中的哥哥,则是周家唯一的少爷,周显月的亲生哥哥,周琅。只是在周显之的记忆里,这个周琅与亲妹妹不怎么亲近,倒是和她玩的不错。
也有好久没见了,听说他如今中了状元被封吏部侍郎,不知和那时意气风发的少年可有变化?
“我来迟了。”
如清泉般冷冽的青年声敲了周显之一下,她惊诧地转头看向来人。面容隽秀,玉树临风,眉眼间依稀能看出她记忆里的痕迹,只是许久不见,活泼开朗的小家伙,怎么变成冷脸大冰块了?
周敛对这唯一的儿子还算纵容,没多说什么,只是让他和自家妹妹打声招呼。
周琅看着胞妹的目光还算温柔,他朝周显之点了点头,随后就快步进了最后那辆马车。
看起来他有些心事。周显之对尴尬的二人福了福身,算是替哥哥道了个歉,带着担忧上了第二辆马车。
“三姐姐。”周显之与里头坐着的周显兰打了声招呼,周显兰笑眯眯地点点头,叫了声小妹妹后亲热地揽住了周显之的手。
“妹妹身体可好了些?”周显兰和周显容一样是明艳类型的长相,只是周显容与周显之一样是双桃花眼,而周显兰的杏眼则使她多了几分可爱。
周显之抿唇假作羞涩地笑了笑。“谢姐姐关心,只是有些体虚。”
马车里的香熏的很淡,是一种兰花的香气,周显兰显然不是真的关心这个小妹妹,但她还是笑呵呵地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外头传来周显容的声音,才止了话头,笑容变淡了些。
车帘被掀开,周显容进来看见二人翻了个白眼,随后端坐到中间,硬生生让周显兰二人贴到了左右两旁。
从前周显之还在时,她从不敢这么嚣张。
周显之干脆不看她,闭上眼睛靠着马车就是休息。还好周显容一直傲慢,不屑于和庶出说话,不然她也很难压抑住心里的恨意。
相府离皇宫并没有多远,入了大宫门,马车就不能进了,周显容抢在最前下了马车,就像和她们在一起空气被污染了一样的急,随后才是周显之和周显兰。
虽然周显容是个张扬的主,也不敢在皇宫太过放肆,跟在周敛夫妇后面稍稍低头走着。周显之回到皇宫差点忘记自己如今是周显月,差点抬着脑袋行路,还是周显兰悄悄拉了拉周显之的袖子她才反应过来,赶忙垂下眼睛。
太子妃与太孙的葬仪在东宫举行,前头领路的太监周显之也是认得的,是陛下的贴身太监柳公公的小徒弟,姓方,具体的名字,却是记不得了。
入了皇宫东方,这就是周显之作为太子妃时最熟悉的地方,为表敬重,她以前每日都会从东宫一步步的走去皇后所在的凤仪宫,还有太后居住的慈宁宫。
只是现在这她最熟悉的地方,也挂上了丧幡。
东宫,到了。
看着脚下熟悉的砖瓦,周显之浑身轻颤,是愤怒、是憎恨的战栗。她清楚记得自己在这里的委曲求全,在这里的痛苦不堪,在这里死时的绝望。而她现在,还要去祭奠自己。
“周相……抱歉。”
是周显之上辈子最熟悉的声音,来自太子谢斜阳。
“太子殿下。”周敛对他的抱歉并没有作出答复,只是拱手一礼,一众女眷也跪下行礼,只有周琅直挺挺的站着,冷冷的和周敛一起叫了一声太子。
谢斜阳也没有怪罪,周显之偷偷抬眼,竟在谢斜阳眼中看出了真切的愁与哀。
不过周显之不觉得他是因为爱自己才有这副表情,只是因为他觉得对不起自己罢了。
周敛与周琅随谢斜阳走了,来领沈秋水她们的则是……华浓。
看着华浓变得憔悴而冷漠的脸,周显之紧紧攥住袖中凤簪,不忍且担忧。她一直觉得华浓在自己死后肯定会很难受,但没想到会让她变成这副冷冰冰的模样。哪怕是哀伤,周显之也觉得比这副模样要好。
入了太子妃居住的撷芳宫里,里面摆满了丧幡与纸钱,原本周显之种的花草也被白布覆盖,或是更改成了白花。殿内的两个棺椁极尽贵重,陪葬品更是华贵繁多,看得周显之只能冷笑。
死后补偿,对她和她的孩子一无所用。
皇帝谢疏和皇后燕北洲正坐在主殿,燕北洲一身藏青,纯白的手绢正抵着眼角,手绢上沾了许多泪迹,谢疏揽着皇后安抚劝慰。
燕北洲对周显之是真的很好,就像周显之是她亲生的孩子一样,有些时候还会因为周显之一再让步而责问太子,她是个很好的婆婆,是个很好的母亲。
而周显之还是让她伤心了。
太子妃葬仪,帝后都在实际上是超规模了的,历朝最多不过是皇后来主持葬仪。
众女眷跪拜帝后,还未起身,太监掐着嗓子一句,太后驾到,众人复拜。周显之其实很意外,她对太后燕芙的印象便是一个端庄的婆婆,对她还算是温柔,仅此而已。
周显之不禁咋舌。即使作为太子妃的她确实有个好名声,也着实没想到自己的排面能如此之大。
不过,让她更加诧异的事来了,只听远远传来一句。
“端亲王驾到——”
端亲王?是她想象中那个端亲王?周显之傻眼了。
虽然不可置信,但端亲王只会有那一人。谢戎,字戎之,民间戏称摄政王,先帝幼弟,当今陛下谢疏的小叔叔,但实际上比谢疏还要小上许多,今年不过二十有七,把控朝政,架空皇权,结党营私,狂傲不羁,是个大奸臣大权臣。
她记得她当太子妃时没招惹过这家伙啊……
不过谢戎没有进内院,只是在外院和其余男子呆在一块。看起来,他还挺守礼法?
周显之原本波澜起伏的心绪被连续两个意外砸的有些懵,以至于丧仪开始时被吓了一跳,不自主的缩了一下,还好无人发现。
她看不见棺椁里面的尸体,自以为不会为自己那没用的一辈子,和与不爱之人一起有的孩子难过,但丧乐一起,还是忍不住掉眼泪。
她还是委屈,委屈为什么退让得到的只是得寸进尺,委屈为什么母亲父亲在她处于鬼门关时,还让她的亲妹妹与她的丈夫重燃旧情。
再如何理智,周显之死的时候也只是个二十岁的小姑娘,也会害怕死亡,也会因为自己的孩子胎死腹中而难过。
就像她还是太子妃时,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寝殿时一样委屈,即便她不爱谢斜阳。
但是她现在是周显月了,是已经发誓过要活的自在的人,只能再哭这最后一次。周显之对自己说。
葬仪的时间在周显之的发泄泪水中度过,她很快整理好心情,开始执行她今天前来的目的。
周显之不信周显容难得进宫一次,谢斜阳能忍住不去找她,如果两人真的在她丧礼上私会,她周显之就要成全他俩。
她会让所有人都看见这一幕,让所有人都知道周显容不知廉耻,在姐姐丧期还勾搭姐夫。而谢斜阳在妻子丧礼私会小姑,虽暂且没有证据断他通奸之罪,也能让谢斜阳名声扫地。
果不其然,在沈秋水被传唤,让周显容三人暂且呆在东宫花园里时,周显容则找了个耳环掉了的借口趁机溜走。
周显之对这个妹妹是彻底失望了,她目光冷冷看着周显容离开,知道她与谢斜阳私会绝不会离开花园太远,也会远离人群,心中确定了地点后,对周显兰说自己去悄悄为长姐烧些纸钱后便离开了花园。
让她感到有些有趣的是,周显兰显然知道周显容去干嘛了,也显然知道她要去做什么,还对她说了一句,小心被反咬一口。
不过,这些暂且都可以放一放。
循着记忆周显之揣着做样子的纸钱,来到了花园与太子妃寝殿旁耳房连接的小走廊,果然看见了周显容和谢斜阳的身影。
两人似乎在说些什么,周显容看起来有些生气,谢斜阳无奈的摸了摸她的脑袋,将她抱到怀里安慰。
毫不意外。毕竟就连周显之都觉得,穿着丧服的周显容与她明艳的长相反差颇大,比往常更多了几分美貌。
周显之绕了一段就连谢斜阳可能都不大清楚的小路来到耳房,习惯性的在门外对着华浓使道。“华浓,那两个家伙在花园到耳房的长廊上你侬我侬呢。”
“小姐?!”是小姐惯用的语气!嘭的一声华浓大力的打开门,却看着面前与周显之并不太相似的脸愣了愣。
周显之这才反应过来如今自己是周显月,尴尬地朝反应超大的华浓笑了笑。“呃……周显之小姐救过我的命,我想帮她做点什么。”
华浓打理好失态的表情,眯着眼睛看着她,神情莫测的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关门回屋。
果然还是太冒失了吗……周显之抿抿唇,叹了口气。看来只能自己冒险去把众人引过来了。
就在周显之准备动身之际,华浓又出来了,周显之眼尖的看见华浓手里的烛台。
“拿着这个蜡烛去把小姐……太子妃的寝殿点着,我去用火灾的名头把他们引过来。别把小姐的东西烧了。”华浓冷淡地把燃烧着的烛台塞给她。
“你愿意帮我?”
“我只是在帮小姐,而且,你真的在为小姐哭,凭这一点,我信你一次。”
华浓素白的身影匆匆而去,周显之没能为这话而停留片刻,便匆匆赶去自己的寝宫,从窗户悄悄翻进去,并将书房点着了好几处,以便火燃的快些。
书房里没有她的东西,虽然没什么必要,但周显之还是听了华浓的话。
只因为这其实是个很冒险的事,帝后不知道从主殿通往她寝宫的路不是那一条,但谢斜阳绝对清楚,华浓这一帮,绝对会让谢斜阳发现她是故意的。
华浓不可能不知道,但她还是这么做了。
来不及对华浓感到抱歉,周显之把簪子和纸钱都扔到火里,尽可能快的顺着小路跑回花园,如果被其他人发现她离开花园,她很可能就会被当作纵火犯——虽然她真的是。
还好,当她回到花园时,只有周显兰一个人在。周显之顺了顺气,慢慢地走向周显兰,周显兰看着她笑了笑,开口问道。“小妹,我们二人一直在这里追思长姐,你是不是累了?”
她这意思,是要帮她保守离开的秘密,周显之相视一笑。“是有些疲倦,不过,可能是太过悲伤了吧。”
在二人心照不宣的对话过后,一个提着水桶的小太监找到了她们,将二人领到主殿,与前方随华浓匆匆而行、担心太子妃灵有所扰的皇后,一块走向周显容和谢斜阳所在的长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