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陵有石燕,遇风雨即飞。
零陵有一座石燕崖,崖顶的石燕雕像栩栩如生,平日里接受烈日灼烤,每到风雨来临之际,石燕便会化死为生,振翅飞翔。而住在石燕里的那位“仙人”,也只有在风雨天传唤,才会现身一见。
这个规矩让谢尹颇为头疼。
别人拜师,那是日日都见面,抬头不见低头见,每日练功,一日三餐,一顿不落。寒来暑往,春秋交接,一年到头都在练功。
可到了他这里,就是——
乌云密布,阴风阵阵——“今天没下雨,倒是刮了风了,可为师连喘个气都感觉噎脖子,要不你自个对着山川大河练练吧!哎呀呀,喘不上气来了……”
暴雨倾盆,电闪雷鸣——“今儿个天气不错,咱师徒过几招啊!徒儿小心点啊!不——要——被——雷——劈——了!你说什么?我听——不见!呀,吹到悬崖下面去了。”
寒冬腊月,大雪纷飞——“徒儿啊,咱要克服身体极限啊,忍受住这马步与冰雪融合的滋味。你看你师伯怎么教那些娃娃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嗯?人呢?哎哟,干嘛躲雪堆里啊?都多大的人了!还想和师傅玩躲猫猫呢?”
综上所述,修行之路,苦也!他为何修行千年还没出师,根本原因不是他愚钝,而是师傅实在是不负责任啊!
以至于,他被锁在这石燕崖,等了一个多月,终于等来一个雨天,喜极而泣。
当一滴雨水滴落到石燕翼间的时候,它就已经蠢蠢欲动了。
随着雨丝越来越密,越来越繁,石燕的羽毛越来越光滑,越来越透亮,越来越黝黑,一只毛色灰白的石燕在雨水的冲刷下变成一只黑黢黢的燕子!最后,燕眼一睁——
“啾——”一声燕啼像是利剑,划开了那一方磐石,石燕破崖而出!在雨中盘旋,翻飞!
谢尹打着伞站在崖前,冷漠的声音又透着无奈,“我说师傅,您还要看多久?”
玄衣女子——迟繇,坐在崖边,一头青丝随风飞扬,潇洒无比。
她抬起手用袖子擦擦那莫须有的眼泪,抽噎道:“太感动了,呜呜……”
谢尹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得了吧您!又不是第一次化雨了!至于这么痛哭流涕么!”
女子转过来,睨他一眼,“我说徒儿啊,这是大自然给咱的馈赠啊,要是没有石燕化雨,哪有你师傅我啊?”
谢尹看她那自豪样,拆穿道:“您就吹吧!只是寄宿在人家身上而已,又不是一体的!明明可以自己出来,还非得等化雨这个时候!耽误了多少时机,您自己心里就没有点数吗!”
迟繇咧嘴一笑,爬起来站在他身边,安抚地拍拍他的胸口,“徒儿乖,别生气。老是动怒对肝不好。”
谢尹冷哼一声,躲开她的手。
迟繇不再惹他,“先说正事吧!找为师干嘛!”
“哦!差点给忘了!”一训起师来就容易忘记正事,瞧他这破脑袋!
“您快把结界打开让我下山!我得去找尚熹!我·都一个月没联系不上她了!”
“哦哦,我这就给你打开……”
迟繇结印的手一顿,“谁?”
谢尹看她一脸懵懂,老脸一红,“尚熹!您徒弟媳妇!”真是的,老忘记,害得他说了一次又一次……
“哦~”迟繇灵光一闪,“那丫头啊!不用你满世界找了,我知道在哪,你下山直接去琅邪寻她吧!”
“琅邪?她怎么会在琅邪?她不是去煮枣布阵了吗?”
“为什么?还能是为什么?当然是我送她去的啊!”
谢尹:“哦……嗯?!”
迟繇:哎呀,她好像把非常了不得又不能让徒弟知道的事情给不小心说出去了啊……
她看着谢尹渐渐冷下来的脸色,补救道:“徒儿莫急!虽然琅邪是那鲛军的驻地,可那鲛人首领娄晔,生得高大威猛,力能扛鼎,说一句话就能掀起海浪三千尺,跺一跺脚就能踏裂大陆十里地,我那徒弟媳妇瘦瘦小小,人长得又娇弱又可爱,想来是不会出什么意,外……”
迟繇吞了吞口水,放在身侧的手伸到背后,结印,打开结界,伸腿向后退了一步,离开谢尹纸伞的庇护。
出手一挥,谢尹周身就升起一阵风,愈演愈烈。
“乖徒儿啊,师傅送你下山,找到我亲亲徒弟媳妇的时候千万别说那是师傅的主意啊!要是真的瞒不住了,就把锅推给你折凰师叔啊!还有她被人劫持了,已经在去姑幕的路上了啊!”
推手一送,那阵风就卷着谢尹从山崖上飞了出去。
“什么!又被劫持了?唉唉唉师傅等会!我包袱没拿!”
“代我问她——好——啊——”迟繇吼道。
看着那风消失在视野中,迟繇舒了一口气,“还好逃过去了,今天又是小谢没能欺师灭祖的一天!”
伸懒腰的动作顿住,她喝道:“笑什么笑!没见过师徒吵架啊!”
那声音翻山越岭,传到人耳中。
远在广陵的折凰放下手中的书卷,淡淡道:“我哪里笑了,是你年纪大了眼神不好吧?”
“还狡辩!我分明看见你躲在书后面笑得像朵花似的!”
折凰这回倒是真的笑了,“好吧,说不过你。”
迟繇坐回悬崖边上,伸手接雨,任凭雨丝从手中缝隙里穿过。
折凰提起炉上的水沏茶,一边烫茶杯一边问,“我看那姑娘的身躯已经有撑不住的迹象了。”
“怕什么!我家徒儿不是赶过去了么!”
“也不知道这步棋走得是对是错,你我本是不该插手这人间事。”
迟繇:“嗐,说什么瞎话呢,搞得就像你不是棋局中人一样。”
折凰失笑,“也对,深陷局中,谁又不是呢。”
“罢了,且看他们,如何翻云搅浪吧。”
……
四月二十七,艳阳高照,一辆马车咕噜咕噜行驶在官道上。
经过几天的奔波,尚熹已经适应了马车这玩意,麻绳也没再给她捆上了,毕竟已经吐到没力气了,那还有那么多歪心思。
当然,她也问过怎么不像一开始那样设个风阵直接把她掳回去,但堂汾说是风阵的符箓用完了,尚熹无奈扶额。
也对,像妖和灵这样天生地养的物种,八大系里只能修一种,而人却不同。人只要对灵有感知、会运用,就能借助各种符箓功法操纵相应的自然物,比如说刚刚提到的风阵,就是借符箓来运用风达到传送效果的一种阵法,毕竟风无处不在,无处不可去,只要控制速度,便可实现转移。
当然,凡事都有意外,一人修两系的情况也不是不存在。死了两千多年的那位九黎部落首领黎贪据说就是金火双修,他带领部民冶铜铁、制五兵,是个好铁匠。哪成想一朝落败竟被那轩辕氏斩了头,身首异处,一个埋在阳谷,一个埋在极北苦寒之地。可怜那坟头红烟风吹不散呐!
……扯远了。
再说尚熹一路晕一路睡,到了姑幕边境才振作一些。
到了城门口,马车一下子停了下来,尚熹陡然被吓醒,车里的抱樱也是一脸刚睡醒的样子。
抱樱擦擦嘴角,朝外大声道:“大人,怎么停下来了?唉?到了。”
车外一阵悉悉索索,尚熹往车窗外伸头一看,只见一簇金光在堂汾身前裂成两束,朝相反方向沿着城墙往外延伸。
还没明白这是在搞什么幺蛾子,金光就熄灭了。
堂汾撩开布帘,一脚跨上来就朝尚熹冲来。
尚熹被他抓了手,不明所以,忙不迭挣扎道:“你干嘛!别碰我别碰我!”
而堂汾手忙脚乱地在她手腕上套了个铁圈就松开了她。
马车咕噜咕噜驶向城门。
“我下了禁制,只要你离开这座城,手环就会变形,扎进你的皮肉,最后爆体而亡。”堂汾恐吓道。
“我还道什么东西呢,丑不拉几的。这千年你功力渐衰啊,这么低级的禁制还想困住我?”
“你大可以一试。”
尚熹“嘁”了一声,翻了个身子继续睡。
说实话她还真不敢试,毕竟这身躯不是她的,还得给人家好好保存,用坏了可就不好了。
顺便一提,在他们回城途中,海陆两方签了停战书,暂缓战事。不打战了也就意味着暂时没有事情做,所以抱樱不得不全身心地投入到“把尚熹的嘴撬开”这件事上。这一路上抱樱使尽浑身解数想要撬开尚熹的嘴,为堂汾打听他的身世,可不管她怎么威胁恐吓,尚熹就像是没事人一样,丝毫不在意,仿佛就算是死是活她一点也不在乎一样。
目前知道的就只有——在两千年前,他和她是敌人,水火不容的那种,他打败了她,她被他锁在一个很厉害的结界里,她和她换了魂魄,尚熹是这具身体的名字。
抱樱叹了口气,她怎么就这么难呢。
进了城门不久,三人就弃了马车徒步进城。
尚熹看着这座繁华的城池,惊奇惊喜惊叹,完全是一副土包子进城的模样。
虽然她也偷偷逛过琅邪城,这些小摊店铺也不是第一次见,可两者给她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琅邪被鲛军攻占,虽然宇束一番好心,下令不扰乱东城百姓的生活,一切商贸活动照旧,大街上该吆喝的吆喝,该杂耍的杂耍。可琅邪老百姓哪个不是战战兢兢,生怕自己冲撞了巡逻的鲛军,一个不小心就被抹了脖子,血溅当场,所以欣欣向荣之下尽是胆战心惊,连笑容都是勉强又苦涩的。
沿路的小县城就更不必说,家家户户紧闭房门,一片萧条冷落,靠着家里的存粮苟延残喘,就连去邻居家借点米面都得偷偷摸摸打洞爬墙。
而来到姑幕,她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过日子。
大街小巷热闹的叫卖声,街边小摊传来食物的香味,来往行人发自内心的笑容。
她好像又看见了她所熟知的,属于她的城池的繁华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