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见姝怔愣了一下,虽说这琴棋书画她无一在行,但下棋曾得人指点,还是有稍一手的。
但是虽有一手,和他对弈,看他模样便像个高人,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可这人目色淡然,无半点其他颜色,定不是无聊至极为了给自己个难堪。
想着,反正如何也逃脱不掉,便微微颔首应下了。
不一会,木桌、棋盘、棋子都被下人备好置于殿下中央。
有人起身自殿上徐徐走来,清风吹得衣袂微扬,只道是,好一个清风霁月翩翩佳公子。
李见姝一只手撑着下巴,双目一瞬不瞬,好整以暇地看着那人,似是要把他看个彻底,探个究竟,到底是何用意。
一不小心,探究之色落入那人冷冽眼神里,恍了一池春水,不禁打了个寒颤,不再去看。
现下,她微怂,不敢去看他眼睛,也不知这位初大爷到底是何用意。
初行川垂下眉眼,敛了眼中神色,细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不动声色地将自己面前的红棋推了过去,把那吊儿郎当作派的人面前的黑棋用手指轻轻勾了过来。
手指修长白皙,煞是好看。
李见姝只觉,这人定是个画皮妖孽,专把人看痴了,然后再吸人精魂。
不然怎处处都生得如天上人,好看极了。
李见姝执红棋先行,上来便走中炮。
想着速战速决,不作多余停留。
对坐那人淡淡看着,仿佛早就知道她会这样出,不动声色地走了将。
一时间,横马跳卒,车攻炮轰,你来我往,难解难分。
刚开始倒算和风细雨,李见姝能应付自如,还能顺便吃他两个子。
半柱香的时间一过,这人便开始绕着她玩了。下棋步法看似柔和婉转,实则无意中牵引着她,将她的棋法摸了个透,处处将她逼得节节后退。
若他执意想胜,怕是早已将死了她几十次。可他偏偏拖着她,让她落了被动之势。
只能仰仗着他,靠着他,随他的步,听他的话。
十几个来回过去,李见姝烦不胜烦。
她只觉得这人颇为难缠,像是能看清她所有想法和心思似的,刚准备好下一步走哪,就又无奈地被他堵了回去,渐渐落了下风。
初行川下棋仿佛不经斟酌思考,拿起来便放了下去,直接了当,却玄乎的十分有理。
李见姝只觉神经紧绷,执着棋子思索着下何处,想着跳马出车围绕着炮再进攻。
正欲如此下之际,只听他低声喊道:“李昱。”
嗓音低沉而冷冽,富有磁性。
李见姝抬眸,落入一泓秋水里,水润眼眸泛起层层涟漪。
“不可急,不可躁。”
他垂眸,不看她。
继续淡淡说道:“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这一句,若是落入旁人耳中,倒没什么。
但李见姝听到此句话,直愣愣地呆住,眼眶突然泛酸,一瞬间面前所有场景仿佛定格,时光拉着她将她带回到了两年前的临安一战。
她记得那时背着所有人上战场,军中也有许多人不信服她。皆认为一介闺中好生养着的水润女儿,贪玩无理取闹地随了兵马。
虽自幼便随高人隐居终南山潜心修炼数载,但想像画本子里所刻写的女英雄一样战场杀敌,简直太过虚妄。
刚开始,教头军领怕她在战场受了伤,上头怪罪下来,都苦口婆心地劝说公主金枝玉叶、娇贵之躯,劝她回长安,好好做她的混世公主。
但她手持兵符,又执意留下来,众人不得不听令于她。
每日面对着诸多为难,站在她背后的人只有她的好友,军中小将领席千策一人。
可一人难抵百口之舌,战况紧急,席千策不能时时都脱开身来护着她。
于是将士们就想着在每日训练上多点强度,好让这小公主知难而退。
谁想她训练不曾落了旁人半分后,连比试也是屡屡出头。
当所有人为南夷战略诡谲焦头烂额之时,只见她步步为营,谋略险中求稳,攻得南夷直退数里。
眼看着就要大获全胜,军中却偷偷潜入了敌军,装作是自己人,引来了一场措不及防的偷袭。
因着眼看胜利已握在手心,前一日,将士军领绕着篝火饮酒歌唱。心中没了平日里的警戒,格外放松,想着今日一仗打完,便能回长安城团聚家人。
寅时,原是将士们歇息的时候。她看见大片大片的火红光点,她看见死伤片片满地战友头颅,她看见昨日口中心心念念着家中妻儿的战士死不瞑目,她看见一支支暗箭射穿战士们的胸口,血晕染了整片灰暗天空。
她双目猩红,抑制不住地嘶吼狂怒,眼泪在空中划出一道道长弧。
硝烟战场上,有一女子,驰马直前,如无情鬼魅,冷眼杀戮。
战场无贵贱,尔等皆是英雄之辈。
她看见不远处,有一战友腹背受敌,将要被身后之人刺身穿心之时,她飞下马推开了他。
长刀落下,泛着银色冷光,划破了她的铠甲,在腰部尾脊处勾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看着四面提着大刀朝她奔来的南夷人,面上毫无惧色,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便是死在这沙场也如何,魂归故里便是回了家。她自幼年读书起,便听先生“一寸丹心图报国”的教导,心中满是对英雄的崇拜,盼望着为国杀敌。
如此,也算是一位英雄。献身家国,死得其所。
一抹银光划过,大刀在她面前挥落。她已经没有力气了,自己都已想好了结局,死后魂魄第一个去什么地方,见什么人,哭还是笑。
南夷早已下令,取她首级者,赏良田数亩,赐金绸银缎,拜相封侯。
再看着周遭南夷兵,脸上挂着的是让人不住嫌恶的兴奋自喜之色,似一头头野狼流着恶心的涎水,要将她分食殆尽。
刀光剑影间,只看得一戴着黑色面具的单薄身影杀出重围,红袍烈烈,一身银甲似来拯救她的神祗。
一剑便取下面前那人的头颅,温热的血飞溅在李见姝脸上,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有一处温暖覆盖了她的手腕,她被那人一把拉上了红鬃烈马。
她很想看看,这位好汉是何等高人,却是一下子被身上的伤口疼晕了过去,靠在了他的怀里。
恍惚间,只觉腰间搂着她的手臂收紧,暖意从伤口处股股传来。
打斗声中,有人轻柔凑近耳畔,声似清冷弦月,叹了声傻子。
醒后,那人告诉她,他唤旻安,自小离家,父母已亡,是个江湖浪子。
见他敢在刀口下救她一命、携她一程,便也没有多问。
那段为数不多的与人在艰险下同患难的日子里,他教她剑术,教她布兵,教她诈敌,教她温柔。
拿下的三座城池里,两座都多亏了他的谋略精巧。还有一座,他不作过多干涉,只指导着她慢慢将其收入囊中。
他不肯摘下面具,李见姝却觉得那双她能看见的眼睛是真真好看极了,冷漠时似人间雪,欢喜时盛着满满的月意和柔情。
旻安是个颇有耐心的性子,常同她下棋,每每她被他压制得不得动弹,焦躁心急之时,便听他淡淡道:“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善攻者,先发制人。喜守者,后发制人。”
“此杀法名唤双将。”
“不可急,不可躁。”
“看棋,别看我。”
“你乖。”
......
他教会她如何用双将杀法,替她夺了几座城,为她挽回了长安城一片安宁。
却未曾提出为什么、要什么,她只觉得这人真好,顶顶地好,好得让她想攀上天去为他摘轮月亮下来,再巴巴地捧着献给他。
她说要带他回长安城共饮她珍藏多年、埋在地下的桃花酿,要带他飞上醉京都的房顶赏月色,要同他雪日里冬猎比比谁更厉害,还要给他摘月亮攀星星。
她说了很多很多,他都一一应下。
在举旗回长安那一日,李见姝难得地起了个大早,兴冲冲地拿着刚出炉的馒头跑向那人营帐,却只看见木桌上留了一把剑,是他那片刻不离身的佩剑,剑下压着张纸。
纸上墨迹早已干透,写着“朔月”二字。
这人竟早已想好了不同她回长安城,早已不拿他们之间的誓约当回事,早已盘算好了如何丢下她。
来时不与人同,走时也形单影只。
“骗子。”
......
怔愣间,初行川执子落下,淡淡开口道:“吃。”
又一子落下,“吃。”
“吃。”
“吃。”
“吃。”
耳边传来他的低语,而她已无暇顾及。
她的卒被吃了个干净,炮也废了,战况凄惨。
兵七平六、平五、平四、帅四平五,兵四平五,帅五进一杀。
李见姝看着棋局,只见他的两个子不知何时已逼她至无路可退,下一步便可同时将军。
这是,他教她的,双将杀法。
她抬眼看着他,眸中满是惊愕和说不清道不完的询问之意。
只见最后一步,将死之时。他垂眸,眼中晦涩难明,撤了棋子。
转身对着殿上道了句偶感风寒,身子不大舒适,无法再下了。
得了允便独自走出了雅和殿,光洒在他身上,未争得半分绝色,将他衬得如谪仙清冷。
他的背影,和脑海中孤傲的背影,渐渐重合,半分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