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见姝很想追上去,问问他,那个骗子究竟是不是他。
想斥责他,想打他,想骂他,想气愤地抱着他的手咬。
为何消失整整两年,为何所承诺的事不作数,为何要一个人逃掉。
他唤旻安,他是江湖浪子,他温柔亲和。
他唤初笺,他是将侯世家,他冷若冰霜。
她没有勇气。她不敢,如果他说不是,如果这一切都是巧合,心里被尘封的回忆勾起,她又要怎样声嘶竭力地把涌起的无尽的思念填埋压制下去?
她行过很多路,踏过百川,见过很多人,但新事物无法冲淡记忆,不断而涌来的反而是无尽悲楚和痛苦。
说来也可笑,她自来认为自己淡泊于这世间,是个薄情之人,但却比不上那人半分。
他花了两月来让她记住他,却从没告诉她该如何忘记。
只剩她一人茫然无措地寻找,像个得了失心疯的瞎子。白日里倒算风流快活,夜里一闭上眼便是那红袍烈烈,肆意鲜活。
整场宴会下来,她都是怔愣着,双目无神,不知看向何处。
夏晚意和她离得近,察觉到不对劲,来问,她也不答,呆着。
李景行只当自己妹子是和初家侯爷下棋,被初家侯爷高明的棋艺吓傻了。
走在回岁安宫的路上,她心神出游,见海棠花都失了颜色。
回到宫中时,也是满目愁容。送去的吃食动都未动,要换作平日,估计早就被自家公主一扫而空了,霜降和寒露担心得紧,却也无所适从。
到了下午,李见姝懒懒地躺在软榻上,迎着窗户边午后温暖的日光,赤着脚一晃一晃。
光撒在少女身上,嵌上一层金光。依稀可见少女脸庞可爱绒毛,唇红齿白。
看向旁侧正埋头擦着桌脚的霜降。
霜降虽话不及寒露多,性子也不比寒露跳脱,平日里沉默寡言,心底却是个最有主意的。
“霜降。”唤了声,霜降便放下手中的活,乖乖地走来跪坐着守在软榻前。
“公主有何吩咐?”抬头看向公主,满是真诚和乖巧。
“若寻得一人两年未果,如今出现了一个相似之人。”言罢,轻笑出声,似是在嘲讽自己,“你会如何?”
霜降垂眸,白净的小脸上遍布思索之色。
片刻后,只听霜降出声:“奴婢想,不论是否是霜降寻得之人。”
抬眸,眼神坚定,继续道:“霜降都会去试一试,不为别的,也就当是对得起那两年的时光。”
是啊,寻得两年未果。如今有了些眉目,倒是情怯,不敢上前了。真好笑。
若是探究一番,但也无妨,也算对得起自己,但...
面上露出难色,她该如何探究呢,直接问吗?
对着那清冷侯爷,提着领口质问:你是不是那没心没肺、弃她而逃的旻安。
想想那人会是何反应,她就想笑。
霜降惯会察言观色,见自家公主面露难色,便是心中已猜到了一二,开口道:“公主要识人,不妨想想那人可有何鲜明特征?”
这一句便是点到李见姝了。
特征?若说性格特征,她对初笺并不了解,只知道此人性子清冷薄凉。
若要说身体上的特征...
她双眸一亮,瞳中似是蕴着无限生机。
临安的那两月里,他们一同上战场。一次,他为了保护她,腰上受了很重的伤。伤口很深,不停淌着血。
那人原是疼得动都动不了,但见她一副双目猩红湿润,下一秒就能大哭出声的样子,却还是强撑着轻轻揉了揉她的头,示意她安心。
后来包扎好后,奈何战事不断,旻安对她一人不放心,坚持着要同她一起。伤口便是裂了又好、好了又裂,后来,成了一道很深很丑的疤痕。
想着,眸间尽是雀跃,但这雀跃又马上被失落掩盖。
她该如何去看呢?把初笺按在床上扒他衣服吗?估计还没进初笺身,便被一个横踢踢得半条小命都没了,还得又被安上一个贪图美色,强迫初家侯爷的罪名。
想着那日他初到长安,街边许多女子便面露羞怯、心中暗许了,若让她们知道她触犯了她们的神祗,又是免不了的一番闲话。
假寐似的闭上眼,思索。
片刻后,那双美目睁开,眼中尽是狡黠之色,神采奕奕。
霜降打了个寒颤,摸摸鼻子,总觉得又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
上一次自家公主露出此神色后,便去将军府偷挖了席千策埋了三年的秋露白。
她还依稀记得那小将军来岁安宫是未时,自家公主正躺在软榻上假寐,嘴边还隐隐约约挂着晶亮的口水,甚是惬意。
然后,便听得一声清朗的、带着磅礴怒意的吼声。
“李昱,你给我滚出来!”少年着一身红衣,束着高马尾,眉宇间满是意气傲然,俊秀的脸上布满了阴霾。
李昱正在舒舒服服地眯眼睡觉,冷不防地听到有人在吼自己的名字,吓得差点一下从软榻上摔下去。
撇了撇嘴,蛮不满意地走了出去,行步间满是慵懒闲散。
席千策看着她像个没事人一样,心中怒意更甚。
想着三年来,自己精心守护照料,今日终于三年期满,自己去那桃花树下打算挖酒,挖了半个时辰,地都刨了有他一半高了都还没看到自己心心念念着的秋露白。
少年满是不解,待管家说长昭公主两个时辰前曾来过一趟相府时,心中便已是十分明了,都未撇干净身上的泥土,便抄了小道飞身跑去岁安宫。
“我埋在桃花树下的秋露白呢?”少年问。
“喝了。”少女回道,笑意盈盈,坦荡得倒不似做错了事的人。
席千策怒火中烧,眸中藏着滔天怒意。
“那是我十五岁生辰便埋...”
“你欠我钱。”
“那是我一位友人所...”
“你欠我钱。”
“我自己都舍...”
“你欠我钱。”
“你怎能...”
“你欠我钱。”
......
席千策顿觉无奈,这所谓的欠钱,还是二人在醉京都喝了一桌酒后,她随口道了一句:“苟富贵,莫相忘。”
当时酒意上头,喝酒前他是长安的,喝酒后长安是他的。
他直接大手一挥:“你我皆兄弟,若我富贵,必许你金山银山,荣华富贵,你宫里的地板我都让人来给你换成金子做的!”
他见李见姝唇畔笑意,以为她不信,又晕乎乎地道:“你别不信,好兄弟,这荣华便当我先欠着了,来日一定尽数奉给你!我的好兄弟!”
......
席千策只觉这人无赖至极,怒意突然哽到了脖子里,出也出不来,下也下不去。
被气得面色绯红,转身便想离开,不与这无赖计较。
不知身后拋来何物,战场上多年练成的惯性使得他往旁一侧闪开,烈红衣袂扬起间,将此物稳稳地接在了手里。
一看,才是沉甸甸的一壶秋露白。
再见那人,脸上仍挂着惺忪睡意,便打着哈欠边往回走,嘴上还嘟嘟囔囔、振振有词地说道:“我就是想气气你。”
......
夜里,一黑衣身影爬过一个状似狗洞的洞口,直到了初笺的殿院内。
说来也烦,她原想着从前门溜进去,但前门全是初笺带来的侍卫。她无法下手,便想着爬墙走屋顶,刚爬上墙露出一双水润轻灵的眼睛,便看见前厅的屋顶上也有人坐着假寐。
合着这原来不是寝宫,是个重大机关保护地呢。
但还好她因又幼时多次向皇帝讨要临渊宫未果,心中忿忿不平,便在临渊宫后方,也就是靠近寝殿处的墙壁上,挖了个狗洞,得了空便偷偷溜进来玩。
拂了拂发上的尘土,这狗洞因多年未钻,连蜘蛛网都生了几轮。
蹑手蹑脚地躲在旁侧竹后,却见寝殿后方门口也守着一个护卫。
那侍卫面目清秀,她是见过的。那日在长安城惊马对她表露歉意的正是他。
李见姝倍感头疼,见那人转过身似是在与殿内人低声说着什么,正当想着飞快上前,当他说完转身后一记手刀打晕他的时候,他却走了。
走了?想必是被初笺遣去歇息了。
事实也确实如此。古玉憨憨地摸着脑袋,觉出些许不对劲,平日里这时他还未曾退下歇息,今日怎地这般早便被自家侯爷遣下去了?
但他一向将自家侯爷视若神明,侯爷说什么便也自有侯爷的一番道理,于是缓步离开了。
李见姝眸间满是得逞笑意,这叫什么,这就叫做天定之人,连老天都在帮她,为她做事行方便。
偷偷溜到纸糊着的殿窗前,见四下无人,拿出怀中藏了已久的迷香。
这还是她让寒露去药库拿的,寒露跑得飞快,又生得机灵。药库的人问,只道是公主近来伤身哀神,夜里总睡不踏实。这迷香不同于江湖上的迷魂香,用于身体并无何害处,安神助眠,没三个时辰是定定醒不来的。
想着便偷偷点燃竹管口前侧的迷烟草,悄悄捅破了纸窗。
夜色寒露深重,李见姝穿着行动轻便的夜行衣,一阵寒风吹过,忍不住地发抖,心底直骂。
见时间差不多了,便把竹管轻轻抽了出来。蹲在地上抱团取暖。
心底直呼,混蛋旻安。
片刻后,李见姝拖着已经冻麻了的身子慢慢地推开了殿门。
殿内十分整洁,迎面吹来白檀香,迷烟几乎散尽。
蹑手蹑脚来到床前,轻轻掀开窗帘。见那清风霁月般的人此刻正端正躺在床上,棉被夹在腋下,月光撒下来,又添上了几分纯净。
清冷如月,让人不愿伤害半分。
李见姝一时愣住,又马上清醒过来。她没忘记自己大半夜来此是做什么的,如此,倒真像个登徒子了。
掀开被子,手颤巍巍地摸索着,面上已出现几分惶急之色。虽她平时一副大大咧咧不害臊的样子,但说到底,她还是个未出阁的小女儿家。第一次做这种事,既慌又觉得些许羞恼。
好不容易摸到腰带,轻轻解开,将寝衣慢慢往下拨。借着月光,已瞧见了露出的几分白皙。
可那道疤痕还在下方一点,不过也就一点点了。
正欲往下继续拉扯时,忽感手腕一处冰冷覆盖。
“公主。”
一声清冷而又夹杂着莫名情绪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略带沙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