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后,我同江侓一言不发启程向北行进。
江侓好似并不急,骑着马走得不快,直至傍晚我们仍旧在山道上行进。
我眺望前方,一望无际的荒芜,没有一丝人烟。
我终于忍不住,扭着缰绳让马儿大跨几步朝前与江侓并行。
“江侓……大哥,我们要连夜赶路吗?还是……落宿野外?”
“宿在野外,城里人太多。”
“呃……莫非江侓大哥也不喜人多?”
江侓闻言看我一眼,“是。”
此后又沉默下去。
我在心中哀嚎,同这样一块行走的冰块结伴同行,当真是错误的决定。
南花说得一点都不错,我迟早会被冻死!
夜幕降临,江侓总算愿意停下来。
寻了一处干燥的山洞生了火,又吃了一顿索然无味的烤肉,江侓早早坐在一旁假寐。
他既不愿同我说话,我便也不说。
打开南花给我的大包袱,我有些失笑。
敢情南花这小妮子是有先见之明呢,竟还准备了一张毛毯。
夜里我正熟睡,忽而听见江侓起身。
我正要出声,又闻一阵脚步声渐近,我摸索着身旁的仓卿剑,闭着眼凝神细听。
江侓冲出山洞,过了许久才回来。
黑暗中我闻见一丝淡淡血腥味,我总算知晓江侓并非是去什么烟花柳巷。
因为北斗村的阿婶阿嫂说过,去过烟花柳巷的男人身上会带着脂粉味。
江侓回来后,我再没听到那阵脚步声,我抱着仓卿剑睡去。
第二日清晨醒来,就见江侓坐在角落盯着我看。
“怎么?有眼眵吗?”
我抹了一把脸,并未摸到颗粒物。
江侓摇摇头,显得有些疲惫,笔挺的黑衣布满褶皱,不知是否是被压的。
这一日又是极为无趣的一天。
骑马行路,在野外休息,尔后又赶路。
终于遇上一个茶摊,然江侓目不斜视踏马而过,最后在一个树林停下。
夜里,我们不再有昨日那般运气。
只寻了一处平整地生了一堆火,我裹着毯子躺下,毯子下我的右手始终握着仓卿剑。
我倦意愈深,朦胧间只觉有人起身,脚步声响起,离我远去。
不知过了多久,那脚步声又慢慢踱步而回,我听着他喘息声略重有点慌。
他似是在我身旁站了一会儿,尔后我听见有人拨弄柴火,一阵噼哩叭啦的柴火声后,那人在旁躺下。
我被这一系列声音弄得无法入睡,睁着眼等天亮。
天亮得很快,我从毯子里钻出,抹了一把脸,但见江侓还躺着,火堆早已熄灭,留下一堆白灰。
去河边清洗干净后,回来时,江侓已然起身,见我回来,淡声道,“走吧。”
我从包袱取下干粮。
“要不你也吃点?”
这回江侓没有推辞,也没说什么“不爱吃凉的”,接过干粮便放入嘴里。
毫不意外,又是沉闷无趣的一天。
午间停下休息时,我见一个捡柴的阿叔路过,乘着江侓假寐之际,我去探了探。
那阿叔告知我往北再行半日便可到康林城,行了两日总算能见到城镇了!
然下午策马半日,还是一路荒芜,直至夜幕再次降临,仍旧不曾见到城门影子。
这夜还是宿在野外。
我本欲在河边生火,却被江侓板着脸反对。
他带我寻了一个空旷处,将马拴在树干后便自行去方才的河边抓鱼去了。
我想着总不能次次都坐享其成,便就近去寻些干柴来。
然当我抱着一捆柴火回到那处空旷地时,就见江侓逆着夕阳立在那里,面目隐在阴影下模糊不清。
我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我只觉他周身有些冷。
“勿要离开此地,我去捡柴就好。”
我努努嘴,并未反驳。
这几日江侓很是奇怪。
夜里总偷偷离去,白日则倦怠不已。
我好奇问过几次,回应我的,除了冷寂的空气外再无其他。
我便知此事与我无关,属于“闲事”范畴。
吃完淡而无味的烤鱼,江侓抱着剑靠坐在大石睡去。
我在火堆旁铺好草甸,从大包袱里翻出那条南花准备的毯子,默默在火堆旁躺下。
我握着仓卿剑有些睡不着,可江侓那冷面冰山不言不语,我总不能自言自语吧?
我回忆着在青苗山的日子,越发觉得当初就该偷偷带白芨一块来,有那活泼的臭小子在,这一路该多有趣啊!
我睁着眼看着天上闪烁的星星,总觉那星星眨巴眨巴好似有生命般。
我觉得那些闪闪的玩意儿组成了一张倾国倾城的脸,那是我那热爱种植的师父大人。
在师父大人的脸旁又出现夫子淡眉顺目的脸,乍看之下,这两张脸有些格格不入,可细看后,又觉般配无比,就如同鲜花和露珠,天生就该在一起!
我思念着青苗山上的师父、时婆婆、白芨和夫子,渐渐便进入梦乡。
梦镜很奇怪!
我站在青苗山后山那条宽阔的大河对面,竟能看清青苗山上的每一个人!
师父扛着锄头在药田忙碌……时婆婆在厨房炒菜……白芨汗涔涔爬着青苗山……而夫子则慢悠悠从草庐踱步而出……
我在河对面笑着,耐心等待船只来接我渡河,可是等了许久也不见江面上有船的影子。
青苗山日落了,青苗山日出了,师父头发花白,时婆婆不见踪影,白芨变成大叔。
夫子的草庐离东边近了许多,但还是被一片林子隔着,踏不过林子见不着师父!
我眼巴巴望着河面,河面倒映出我年轻的身影。
可是没有船,河面太宽,我飞不过。
我就站在河对岸看着青苗山春夏秋冬,青苗山上师父和夫子一天天老去。
白芨也开始老去……
我泪流满面,等了许久也等不到船来。
忽而一阵打斗声在河面响起!
水面上空无一人,可浓烈血腥味无孔不入,河水浸染成血,汩汩流过我脚下,对面青苗山迅速死去枯萎,光秃秃不见一人一鸟。
我猛然惊醒,这才察觉四周寂静无声,空气中弥漫着浓烈血腥味,恰如我梦中一般。
我坐起身,大石处没有江侓身影,下意识回身,借着月光,就见不远处一个人影一动不动站着,而他脚下,横七竖八歪倒几具尸体。
看到尸体的瞬间我心内腾起一阵难以名状的恶心,胃液翻腾亦有倒流趋势。
我紧紧握住仓卿剑掀开毯子面对那人缓缓起身。
我试探性叫唤一声“江侓”。
然那人并未回答,我心下一颤,心跳猛然急促起来。
“江侓……大哥?”
我小心翼翼往前走几步,悄然调动全身气劲。
那人呼吸极轻,然许是这夜太过寂静,以至我听得极为清楚。
他应是受了伤,我能听见他极轻的呼吸声中夹杂着咝咝抽气声。
我悄悄将仓卿剑从剑鞘拔出一寸,小心翼翼又朝前几步,立定,此处离那人约十尺,我不敢再往前。
月亮恰巧在此时躲进云里,他隐入黑暗。
我站了片刻,也未感受到十尺外那人的敌意,便猜想此人就是江侓。
江侓并不弱,我虽从未与他对战,但这几日我观察他气息身法,我自问自己不一定能胜过他,所以我不相信倒下的人是他。
果然,当月亮从云层钻出,月光下,江侓那张俊朗的脸依旧冷若冰霜。
然我绷紧的心弦蓦然一松,右手拇指轻轻一扣,仓卿剑收进剑鞘。
“吵醒你了。”
江侓出声,如同月光般清冷。
江侓踏着月光朝我走来,待至近前,我才看清他那白净的面容沾上些许血迹,手臂胸前的衣服被割破几道长长的口子,依稀可见那口子润湿。
“醒了也好。”
江侓淡淡道。
可我觉得很不好!
虽然被夜色掩盖,但朦胧月光下我仍旧能看见不远处那几具死状惨烈的尸体,通过身形可辨有男有女,断臂者有之,破胸者有之。
除了这些尸体,更让我觉得不好的是我自己。
看江侓身上伤痕和尸体惨状,便可知方才打斗激烈,然我竟毫无察觉,我不敢想象若非江侓不在……
“走吧,换个地儿。”
江侓早已跨步火堆旁,随手捡起我的毯子丢过来,我接过披在身上,拉上缰绳无言跟在江侓身后。
“此处往北再行十多里便可到金禾……”
我偏头看江侓一眼,江侓一顿,抬手擦拭脸上血迹。
江律又道,“金禾城北驿站旁有一华姓茶商,每月会定期前去省思城……”
“今夜你话有点多。”我打断江侓,莫名觉得烦躁。
江侓返头看一眼那些尸体,随即跨上马鞍,扯着缰绳一抽向前奔去。
这人当真无趣!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影子渐渐停下,他离得有些远,我依稀见他回过头来看我。
我心下叹气,扶着马鞍跨上马,抽了缰绳,马儿迈开腿朝那个影子跑。
这马倒是灵性!
江侓又寻了一处空旷处,捡了干柴驾了火,又不知从何处找来一大把干草铺在地上,指着那处对我道,“睡吧。”
我仰起头笑着朝他眨眨眼。
“不提前道别吗?”
江侓愣住。
随即扬起嘴角轻笑。
“那就……珍重。”
“你……笑起来丝毫不逊色于白捡来的‘相公’啊……”
江侓闻言,瞬间收敛笑意,转身离去。
我只当他被夸得害羞,耸耸肩便撑开毯子安心躺在干草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