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宗衡登上墙头观望,远处两三千兵马阵型已散。小兵们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全变成了无头苍蝇。
短毛贼有这么强?
他严令虎大威等诸将在镇外抵御,转身又回到贾宅。
“左良玉在哪?”
“三天前已到安阳,最新动向还没传来。”
“发信,让他进上党。”
“老爷,朝命让他救援怀庆府,恐怕……”
“只要剿灭短毛贼,余者不足为虑。”
“郑王那边肯定不答应。万一流贼攻破怀庆府,咱可就完了。”
“郑王……”
张宗衡有些恼火。
怀庆府兵多粮足,区区几股流寇怎么可能攻破?尤其最大股的紫金梁刚刚被撵进了太行山,还担心个什么?真他吗的怕死狗!
唉,左良玉那两千昌平兵指望不上了。
“许鼎臣呢?到任没有?”
“没收到消息。倒是宋巡抚刚来信,他原本已经带兵出来了,结果有几股流寇攻打潞安府城,只好再返回去。他还让咱们去保护沈王。”
“啪!”张总督一拍桌子,茶碗都震翻了,“一群混账!”
他顺了口气,又问:“张应昌走到哪了?”
“张总兵大概还在临县,那边或许已经收复了吧。这几日没来信。又传有短毛贼擎天柱正在围攻石楼,又说是二十七家流寇共八十一营人马在攻石楼。”
“放尼玛的麻花屁!哪来那么多流寇?石楼又是什么要紧地方?发信催一下张应昌。还有,给山西镇总兵尤世禄发信,再他吗装死老子就送他去死!”
张宗衡咬牙切齿,“传贾富贵!”
贾胖子正缩在后院拜佛,听到传唤急忙跑来。
“草民……”
“给我拿下!”
贾富贵一哆嗦,直接瘫倒,哭嚎道:“老爷,我冤啊!”
张宗衡冷笑,“冤你吗个头!把他架到城墙上。”
“老爷……大人……总督,我的亲爹哎,我冤……”
贾富贵被拖走了。
张宗衡又下令把端氏镇民团集合起来,解除武装,赶出城外当炮灰。
接着,老张又招来沁水人卫思洛、赵完璧等人夸赞几句,让他们出去甄别良善。
贾财主跟短毛勾结是没跑的,那座榼山书院也值得怀疑。
张宗衡安排完这边,刚出门,好巧张慎言来了。
“张……”
“藐山先生,咱们走着瞧吧!”
张宗衡皮笑肉不笑,甩袖离去。
“……”张慎言心里一咯噔,要完!
他赶紧回书院找韩霖商议对策。
……
窦庄张道濬思量了几天,终于拿定主意。以短毛的本事,当不至于被彻底剿灭,革命成功只是早一天晚一天的区别。
既然上了车,那就铁了心一条道走到黑!
但是他的一些叔伯、兄弟们不同意。
那帮人觉得之前和短毛贼虚与委蛇还行,真要公然和官军开战,十死无生。窦庄就完了。
吗的!一群投鞑墙头草!我爹白死了?要不是看在同宗份上,老子先拿你们开刀!
张道濬怒极,起身抽刀在手,一刀劈断桌角,“我意已决!不愿跟随的请别寻出路,离开窦庄!”
他是长子长孙,又曾官居从一品,一言蔽之——家主。
张道濬话说完,他娘霍老太抹着泪不言语。
众人又看向辈分最尊的张五服。
七十多岁的老汉叹口气,扫了在座一圈,“自己的路自己选。”
说完,他自己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如老僧入定。
场面一时冷清下来,掉针可闻。
“我要投大顺!”
张道濬收刀回鞘,打量着众人,“我话说完了,谁赞成谁反对?”
“……”
于是,窦庄全体“投贼”。
他们真正的投名状很快就来了。
明军游击周得英沿沁河东岸南下,一是想抄大顺军后路,二是为联络各地民团。
曲堤村和窦庄一河之隔,是霍老太娘家所在地。明军到了曲堤村打算筹点军饷,结果全村空无一人——村民们早躲地道里了。
周得英正纳闷呢,张道濬带着六百多乡兵出现在村外。
“什么情况?”
“杀!”
张道濬直接突袭。
明军人数要多一些,但他们都分散在村里翻找钱粮呢,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当时就崩了。
河对岸的谷可成观望片刻,看这边无事,带着骑兵哨返回。
这时李自成已经杀败明军前锋,推到端氏镇跟前,与张宗衡隔河相望。
“大统领,救我!”
墙头上的贾富贵一把鼻涕一把泪,哭的老惨了。
他拖着鼻涕泡转头看总督,“大人,我根本不认识短毛,我和他没有关系,就被胁迫着见过一两面。我家十辈子良善,我冤枉啊!”
张宗衡充耳不闻,仔细打量着河对岸流寇阵型。
他不由得暗暗心惊,短毛的火炮果然多!幸好有沁河阻挡,流贼想过来可不容易。
李自成根本没必要过河,端氏镇本就在火炮射程中。
更别说他还有大杀器——旋转后拉式步枪。
干他!
瞄准镜里张宗衡的胡须清晰可见。
“哒!”
“日!”
击针断了。
老李花点时间修好枪,换了发子弹。
“咚!”
“我日!”
炸膛了。
也就大统领刀枪不入,换个人来脸都要被崩花。
这把领先时代三百年的步枪寿终正寝。
李自成惋惜不已。他可没精力再折腾新玩具了。
“打枪的不行,打炮吧!”
李自成嘟囔几句,顺手拿起望远镜看了一眼。
此时远处墙头上不止贾富贵一人,密密麻麻站了一排可怜蛋。
张慎言、孙鼎相做为嫌疑犯待遇还挺好,跟宣大总督“谈笑风生”。其他人就不行了,五花大绑,背后还站着刀斧手。
张慎言后悔不及,当初为啥要抢着当书院院长?这下掉坑里了,真是脑子进水!
书院用的黑板粉笔抽水马桶暖气片等等新鲜小玩意儿先不提,光是开讲的榼山学说就足够震动天下。这些东西全都是忽然冒出来的,傻子都能猜出来背后有隐情。肯定和大顺军脱不开关系。
张慎言大意了啊!他认同短毛学说,可不代表愿意公然做“贼”。
孙鼎相没小张那么纠结。他觉得自己一把年纪反正也活不了几年,能结识短毛值了。那后生的学问博大精深,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墙头上的老孙戴着金丝边框蓝眼镜,外罩皮风衣,内里纯棉衬衣加休闲裤,腰间是鳄鱼皮带,脚踩大头皮鞋,脖子上还吊着块怀表,造型非常拉风。
“短毛,我已经收集了杜仲、蒲公英、无花果做研究,这橡胶怎么才能弄出松紧带、鞋底板?还有,自行车又是个啥?木牛流马?我死不瞑目啊!!!”
……
李自成当然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所以,再谈判吧。
射书一封,就看张宗衡怎么接了。
大统领转头去了野战医院。
大顺军敢死队一百八十五人,当场阵亡三十六。抬回来的又有十几个陆续闭了眼。
营帐里躺了五人,李自成一一看望。
“大大统领,我,我不后悔……我特别喜欢那首首首《天堂》。我想回回回回……”
副哨宝日朱特喷了一口血,闭眼。
“呜呜呜……”护士妹子哽咽了。
李自成转头问:“他家里情况都有登记吧?”
“有……”红着眼圈的辛思忠点点头,欲言又止。
又走了一个。跟着他从草原出来的兄弟,还剩下不到六十个了。
隔壁床躺着步兵敢死队队长姚奇英。他在昏迷中被抬了回来,身上同样没伤口。
“大统领……”姚奇英挣扎着要坐起。
“别动!好好养伤。”
“大统领,我是不行了。在大顺军里这两年过得挺好,我知足了。我就是……想听那个老爹的陕北歌。”
“……”
这,影响军心呐。唉,人家都卖命了,咱就表示一下吧。
“……额出生在这个地方
也不知道哪一天就会死亡
用啥形式,在啥地方
末人知道
但是不管咋样
请把额的头颅,面朝着内个方向
让额的魂魄飞回,先人们睡着的塬上……”
姚奇英哭了,抹把泪,翘起二郎腿,打着拍子跟着唱,“……哎呀赶牲灵的那个人儿哟,哎呀过呀来料……”
“……”李自成心说,这是回光返照啦?
他伸手去摸脉搏,节律规整、搏动有力,“你这……”
姚奇英翻身爬起,跪在架子床上磕了个头,“永不敢忘大统领恩情!神医再世,把小人拉出鬼门关了……”
“啪!”
李自成甩手一个耳光把他抽回床上。
姚奇英捂着脸傻笑,“这下能跟儿孙吹逼了!皇帝老儿给爷表演节目呢,服不服?!老子脸上还有龙爪印子,服不服?!”
“毛病!脑子坏掉了!”李自成无语。
“嘿嘿嘿……”姚奇英沉浸在癔症中不能自拔。
他做为“御林军”,尤其还是步兵,遇到冲锋陷阵的机会太少了。何况军里那些鸟人一个比一个生猛,想升官?排队到猴年马月去吧。
姚奇英虽然参军早,但是有个绝症,一读书就头疼。
大顺军里想升队长要识字五百,他觉得这辈子都没指望了,只能加入敢死队拼一把。
万幸赌对了。一等功在手,升队长稳了。
其实姚奇英没啥大志向。
他曾经从文书那里听到过一句话——“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将军打了一百仗,终于还是死求了;壮士都能活下来,就是要十年才能回家。
可见还是大顺军政策好,壮士们只要干满三年就能回家。
姚奇英只等着明年以队长身份退役,回老家……东北老家的印象早已模糊不清了,还是回第二故乡甘肃,娶个婆姨,盖三间大瓦房。
然后老老实实躲起来生儿育女,坐等革命功成。
将来八十亩田在手,他也是老爷了。按以后大顺军政策,他还能出任个从九品的什么股级官员,可惜他不识字,怕是没戏。
谁不想当官老爷?姚奇英很恼火,世上咋就无名医呢,我这一读书就头疼的绝症咋就治不好呢?